在80年代、乃至当代中国文学史的版图上,残雪堪称独步。不仅是作为文化的个案,而且是作为文学的特例。残雪独步于当代中国的文学惯例与80年代的文化时尚之外,独步于中国当代文学“无法告别的19世纪”之外。她展示了一个怪诞而奇诡的世界,一处阴冷诡异的废墟,犹如一个被毒咒、被蛊符所诅咒的空间,突兀、魅人而狰狞可怖。 围绕着残雪及其作品,是一份鼎沸的众声喧哗和更为持久的寂然冷漠。尽管整个80年代,中国文坛充满了对“现代派”、“先锋文学”的呼唤与饥渴,残雪的小说因此在引起了短暂的骚动之后,获得了“宽容”的接受、乃至拥抱(注:残雪最先被接受发表的作品是短篇小说《公牛》(《芙蓉》,1985年第四期),但最先面世的是《污水上的肥皂泡》(《新创作》,1985年第一期)。同年发表的尚有《山上的小屋》(《人民文学》,1985年第八期)。1986年残雪以旺盛的创作力在全国文学杂志上发表了大量作品。残雪的作品一经问世,立刻引发了抨击和论争。但继而残雪的小说得到了国内一批青年批评家的认可,并迅速产生了广泛的国际影响。残雪与刘索拉、徐星、马原的作品一道被作为中国文学产生了自己的现代派作品的证明。未几,先锋评论界又在所谓“伪现代派”的讨论中否定了这些小说的意义。对残雪作品的讨论尚未深入,文学界的注意力便被1987年前后出现的一批青年作家所吸引,这些后来被称为“先锋小说”的作家作品,似乎作为更纯正的中国“现代派”文学在相当程度上取代并遮蔽了对残雪的重视。残雪的作品于1998年由萧元先生辑录为《残雪文集》(四卷)出版,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5 月。);但面对残雪,人们的拥抱——因其印证了进步之旅,满足了我们对现代主义的中国文学的渴望——多少显得迟疑、暧昧。因为残雪的文学世界在我们所熟悉的文学惯例与批评惯例中显得如此的怪诞、陌生,甚至全然不可解;因此她令人无语。90年代以来,除了少数残雪作品始终如一的拥戴者和女性评论家之外,残雪的作品已较少为人所提及。这份缄默与谨慎,不是、或不仅是面对奇迹的震惊、折服与无语,而或多或少带有几分无力、无奈和恼怒。残雪的小说世界似乎在不断提示着某种进入其文字迷宫的路径,她作品中的某段文字,人物的某种姿态或行为似乎在提示着某种我们似乎极为稔熟的生活;最为经常而直接的,残雪小说所呈现的世界,令人联想起拒绝和批判视野中的“中国的岁月”,尤其是“文革”时代的梦魇年代。那是一处被窥视、被窃窃私语、讪笑所充塞的空荡的空间,一片被污物、被垃圾、被腐坏的过程所充塞着的荒芜,一个被死亡、被恶毒和敌意所追逐着的世界;那永远喋喋不休的抱怨和“对话”——发出的语词永远如同触到了玻璃的利物,除却制造尖锐刺耳的噪音,永远不会抵达对方;彼此充满了刻骨仇恨的人们却时时刻刻地厮守并面面相觑。 但是继而人们便会发现,被那些昭然若揭的路径所指引,甚至在这似乎被精巧的玄机所结构的迷宫入口处,我们已然碰上了死路或绝壁。她笔下的“黄泥街”或“五香街”(注:中篇小说《黄泥街》事实上是残雪的处女作。但小说在发表上受到一定阻力,部分发表于《中国》1986年第十一期上,1987年由台湾圆神出版社出版了单行本。全文收于《残雪文集》第一卷《苍老的浮云》。“五香街”为残雪唯一长篇《突围表演》中的故事场景,《小说界》,1988年第一期;单行本,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年。),似乎无疑是某类、某处现实的镜中像或微缩本;但作为读者或阐释者,我们不仅无法复原其原型,相反很快便迷失在残雪以意象、幻象,醒来时刻的梦魇,或死亡之后的苟活所集合起的文字魔幻中。如果说,深刻影响当代中国文学的那一“无法告别的19世纪”留给我们的是对完整的情节链条——被叙事件的内在逻辑、因果链条的完整,空间在连续的、线性的时间线索中变换推移,有性格、至少是有特征、有理据的人物,意义与终级关怀(诸如真善美)——的需求,那么我们在残雪的世界中,不无惶恐地发现这一切均告阙如。1985年,当残雪的作品以喷发般的方式,涌入了中国读者的视野,几乎像是在制造某种灼伤。她的作品中充满了被突兀诡异的意象连缀起来的跳跃的句子,而那意象充满丑陋的、几乎可以感觉到那腐坏/死亡过程的身体,在酷热或潮湿阴冷中孳生的爬虫,如同苔藓一般无所不在地附着的敌意和诅咒,恶毒的梦呓和迫害妄想式的谵妄,在雨水和潮湿中流淌的垃圾、恶臭和流言、私语。所谓: 一个噩梦在暗淡的星光下转悠,黑的,虚空的大氅。 空中传来嚼骨头的响声。 猫头鹰蓦地一叫,惊心动魄。 焚尸炉里的烟灰像雨一样落下来。 死鼠和死蝙蝠正在地面上腐烂。 苍白的、影子似的小圆又将升起——在烂雨伞般的小屋顶的上空。(注:《黄泥街》单行本第3页。) 如果说,80年代中期,波特莱尔及其“恶之花”的复现,使“审丑”说的盛行,以别一方式渴求着现代主义文化莅临中国;但面对残雪,人们却无疑难于承受其中那盈溢着邪恶而争相绽放的意象之花;《你别无选择》中的混乱与无行,似乎已到达人们所能承受的上限。因此,残雪的支持者便以鲁迅所谓“真的恶声”来为之申辩(注:参见唐俟《真的恶声》,《中国》1986年第八期。美国王德威《真的恶声》,《中国论坛》303期。)。或许同样令人们难于直面的,是在这片邪恶的风景中,残雪确乎使其渗透着一份从容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