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在《〈传奇〉再版序》中这样写道:“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管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常用的字眼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注:本文所引张爱玲原文均据《张爱玲文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以下仅在括弧中标明篇名,不再一一注释。)值得注意的是,她有意识地把个人的焦虑与时代“在破坏中”以及文明的将“成为过去”联系起来,并且有意识地引导读者把后二者在她的思想背景中形成的“惘惘的威胁”,理解为她自己的焦虑感产生的原因。在这后面躁动着她自己隐秘的文化体验——她属于中国现代为数甚少的几个具有末日意识的作家之列。这种文化体验与人生体验混合,无形中制约了后者的方向。 一 1946年,张爱玲到温州去看避难中的胡兰成。对这次相会,胡兰成在其回忆录中有详尽的描写。最能让人引起兴致的是他回忆到张爱玲看了《圣经》之后的感想:“这个民族是悲壮的,但也叫人难受。爱玲看到《传道书》,非常惊动,说是从来厌世最彻底的文辞。她念给我听:‘金链折断,银罐破裂,日色淡薄,磨坊的声音稀少,人畏高处,路上有惊慌。’又道:‘太阳之下无新事。’以色列亡于埃及四百年,又亡于巴比仑,最后被罗马所灭,而《传道书》则尚在这之前已感人世的飘忽无常,除了投向上帝归宿,人再也没有气力了。”(注:引自胡兰成《今生今世》,三三书坊1990年,第429页。 )胡兰成的这段叙述大体上应该看作是真实的材料,因为在张爱玲的思想里确实能找到许多地方可以与这里的说法相印证。胡兰成回忆中所引的第一段出自《传道书》12章第一节,他显然是凭借记忆来写作这一节的,所以缩略与引错之处不少,引用原文稍作比勘,就会发现张爱玲最不重视的“投向上帝归宿”,如“当记念你的主”等内容,恰是《传道书》的主旨所在。 这是很有意味的忽略,因为《传道书》之所以着力渲染“衰败的日子”,目的正是为了突出信仰的内容——“当纪念你的主”。它的目的是劝告人们把信仰作为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以对上帝的坚定信仰来抵抗世界的虚空。书中所渲染的“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人一切的劳碌,一切作为,“都无益处,都是虚空”,确实是厌世最彻底的文字,但其厌世之彻底,在于人生在世已无一切喜乐希望,唯有转向上帝。它对此世绝望,却对彼世寄予了坚定的希望,它认为人的一切都是虚妄的,唯有信仰、依靠上帝是智慧的、不虚妄的。张爱玲不重视这样的内容,可是除掉这一点之后,《传道书》就失去了它要传的道,而只剩下对世界与人生空虚的描述与喟叹。当张爱玲忽视了这段话深重的宗教意味,而只对其中提到的衰败的描写感到“非常惊动”时,《传道书》与她的生存体验契合最深之处就只剩下了人生的绝望与空虚。 在文化体验上,张爱玲对世界与人生的无法消解的深重的虚无与绝望予以特别的关注。她的这种态度的产生,也正是因为她自己亲身体验了这种无法消解的悲剧感受。张爱玲是否有直接的“文明的毁灭”的体验?对此最先使人想到的是她所表现的港战经验。战争经验对许多作家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就本世纪的许多西方文化人来说,两次世界战争使得他们突然之间对人性与文明失去了信心。某种意义上,战争确实是文明的毁灭,至少,是文明部分的毁灭。尤其是世界性战争的发生,正说明了文明的力量不足以约束人性中的黑暗面,不能抵抗那种毁灭文明的势力。如弗洛伊德与荣格都有对战争的这种后果的估计。在这种大规模的世界性的战争的背景下,港战实在不过是一个小插曲,可是这个小插曲,已经证明了文明的部分毁灭的过程。对张爱玲来说,港战过后,她突然体会到时间已然终止,文明的根基已然毁坏,未来是什么样,已经难以把握,此后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炮火的烬余。 这种深层感觉存在于张爱玲的大部分文本里,其中她对时间与文明已然终结的感觉,表现得最有代表性。例如《倾城之恋》中读者非常熟悉的一段话,最典型地表现出那种文明毁灭后、人们毫无物质与精神依傍的情境:在夜晚的清醒中,主人公感到“莽莽的寒风”像“真空的桥梁,通入黑暗,通入虚空的虚空”,随着这寒风逝去的都有什么呢?一切。“什么都完了”。文明也完了,甚至对文明的记忆也已失去了——“剩下点断墙颓垣,失去记忆力的文明人在黄昏中跌跌绊绊摸来摸去,好像是找着点什么,其实是什么都完了。”这种什么都完了的感觉,在小说里被描绘为流苏在劫余所得到的唯一的一点精神上的觉醒。小说里两次出现的“墙”的意象都伴随着文明的毁灭与世界的虚无的主题,而这两次出现的意义,可以更清楚地揭示“文明的毁灭”这一主题。值得注意的是人物是怎样想象“文明的毁灭”的。在这里一开始就通过“墙”的“冷而粗糙”、“死的颜色”与“人”的“有血”、“有肉”、“有思想”构成一个鲜明的对比,可以说正是“生命”与“无生命”的对比。在“一眼看上去,那堵墙极高极高,望不见边”的广阔的无生命的背景下,是“人”的有生命的脸。这一复合意象一下子就把“生命”在“无生命”对比之下的渺小表现了出来,并且将前者置于后者的威胁之下。另一方面,这堵“墙”又与“文明”形成对比:当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之后,“也许还剩下这堵墙”。“墙”是“无生命”的威胁的象征,另一方面,“墙”也是“文明”的造物。可是当“文明”整个都毁掉了之后,只有那“无生命”的“断墙颓垣”作为曾经有过的活泼泼的文明的见证剩了下来,对“文明”构成巨大的讽刺——而曾经有过生命的文明,则消失进入了“无生命”的怀抱,或者说,化入了无边的“虚无”。“墙”的意象第二次出现是在流苏的意识中,那已经是战后,流苏在死寂的城市的夜晚,恍然觉得“什么都完了”,自然,文明也不例外。这时,“墙”的意象又出现在她的意识中:“流苏拥被坐着,听着那悲凉的风。她确实知道浅水湾附近,灰砖砌的那一堵墙,一定还屹然站在那里。风停了下来,像三条灰色的龙,蟠在墙头,月光中闪着银鳞。”在人物的意识中,那曾经是半说笑性质的话如今都成了已经实现了的预言,曾经是不明白的话如今都成了事实。当文明已经小规模地毁灭过一次之后,确实还剩下了无生命的“墙”做文明的见证,并且,象征虚无与“虚空的虚空”的风“停了下来,像三条灰色的龙,蟠在墙头”,而且在“月光中闪着银鳞”。文明毁灭之后,只剩下“无生命”与“虚无”在自由自在地倘佯。只有在这时,我们才明白柳原原来所说的“这堵墙不知为什么让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来……”的意思:与人所生存的浮世乃至广大的文明相比,天地的存在是远为长久的,可是当文明毁灭了之后,剩下的只有莽莽的洪荒。“地”之所以显得“老”,“天”之所以显得“荒”,就是因为文明不再能赋予其意义,或者“文明”已经毁灭……在这里,张爱玲第一次清晰地描写出她对文明毁灭的体验与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