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80、90年代之交的再次繁荣 经过80年代中期的积淀和沉思,鲁迅研究随着思想解放运动的进一步开展,朝着个性化、多样性的方向前进,80、90年代之交再次繁荣,又出现了5种新写和3种修订的鲁迅传记以及唐弢的前10章未完稿。依次是: 林贤治著的《人间鲁迅》。 这套书共有三部,由花城出版社出版。第一部《探索者》,17万字,1986年9月印出;第二部《爱与复仇》,30万字,1990年1月印出;第三部《横站的士兵》,30万字,1990年5月印出。1998年3月又分上、下两部再版重印。全书一共77万字,比以前的鲁迅传都长。 书名为《人间鲁迅》,用意很明确,就是要把鲁迅从“天上”拉回“人间”,因为“鲁迅是‘人之子’,人所具有的他都具有。正因为他耳闻了愚妄的欢呼和悲惨的呼号,目睹了淋漓的鲜血和升腾的地火,深味了人间的一切苦辛,在他的著作中,古老而艰深的象形文字才会变得那么平易,那么新鲜,那么富于生命的活力。”而该书正是以散文的抒情笔调,富有诗意地描写了鲁迅这位“人之子”在创作、社交、婚姻、爱情、友谊等不同层面的人间感受与心灵历程。作者本身就是一位诗人,他善于运用沉郁凝重的诗笔,描绘出一幅幅扑朔清远、深蕴淡出的画面,变幻出一个个腾挪摇曳、蕴藉深厚的意境,通过这些生动形象的画面和意境表现了作者对鲁迅人格与思想的独特理解。可以说,在文学性上,《人间鲁迅》超越了以前的鲁迅传记。 然而,作者并不把文学性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他在给笔者的一封信中说:“说实在话,我对于‘文学性’这东西并不重视的。对于鲁迅这样一个中国几千年才出现的第一个叛逆的天才,我希望能写出一点关于他的本质的东西。”什么“本质的东西”呢?就是鲁迅的独立的哲学品格。在第一部中,林著就着力突出强调这种品格:“一个同世俗世界联系那么紧密的人,即使苦难熬练出了一种哲学气质,也不可能把他变成纯粹思辨的哲人。他没有来得及,或者可以说根本不可能构成自己的哲学体系,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实际斗争中,对民族出路问题作全方位的考察。当革命以具体的形式继续进行,他的激进的同志使用了暗杀,内战,和最猛烈的政治性文字进行搏斗的时候,他仍然执着地把科学知识压进炮膛,作远距离的射击。”这样,林著就在与两种倾向的区别中把握住了鲁迅哲学的独立性:既不是“纯粹思辨的哲人”,又不是什么“革命党之骁将”,而是“把自己消磨在思想启蒙的漫长而无止境的工作之中”的“精神界之战士”。 而鲁迅的这种独立的哲学品格,主要是在作者情有独钟的第三部中、在对鲁迅周围人物的严酷的人格审视中凸现出来的。这种审视,尤以瞿秋白、冯雪峰、胡风、茅盾、郭沫若、周扬这些左翼人物最为严酷,也最能起到凸现鲁迅的作用。对瞿秋白,林著这样审视:“瞿秋白对鲁迅思想的独立性估价不足,反映了他在认识上的局限和性格的弱点。无论是作为共产党人,或是作为知识分子,可以说,他都不曾获得独立的人格。他自称为‘马克思主义的小学生’,整个的思想运转过程都在于适应而非创造。他说,‘知识分子只是社会的喉舌,无论如何做不到主体。’这样,也就自行抽掉了思想的自主原则。”相比之下,鲁迅就愈益显现出了独立品格,不是被动适应,而是主动创造,正是在这样的思想运转过程中,他成为了最了解中国的独立思想家。对冯雪峰,林著同样严峻地审视了他的人格弱点:“从参加革命至今,冯雪峰在个人的政治道路上未曾受过任何挫折,产生某种优越感是可能的。可是,这种优越感并不同于创造社和太阳社成员的目空一切,唯我独革,却由他笃实的个性而转换为另一种形式。他一切从党的既成的理论和决议出发,确认这是唯一正确,毋庸置疑,万难移易的,并且由此益增了对忠诚于党的自己的确信。这样,也就难免要忽视鲁迅的思想构成的全部的复杂性和独特性,到了后来,甚至力图把这位党外的老战士的思路导入预定的理论和策略的框架之中。”这一分析是非常精辟,十分符合冯雪峰人格逻辑的。对胡风,林著则通过正面评价鲁迅的思想深度反衬他的浮浅:鲁迅“的思想深度,超越了具体的现实政治而到了无人追及的境界。即使冯雪峰,即使胡风,或者侧重于确立共产党的领导,或者侧重于反对国民党政府,都无法对这样一颗伟大的心灵作出全面透彻的理解。”胡风本质上是一个诗人,他不像鲁迅那样对中国社会和历史了解得异常深刻,对现实政治的认识是浮浅、天真的。相比之下,愈加凸现出了鲁迅无人可以企及的思想和历史深度。对周扬,林著的人格审视则最为苛酷,简直有一种逼人的冷峻之气:通过鲁迅对他“奴隶总管”本质的揭露,最终凸现了鲁迅独立的哲学品格的真谛:人既不能作奴隶、也不能作奴隶主,只能作自己的主人!鲁迅毕生为之奋斗的宗旨正在这里。 马克思说:“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注:卡·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8页,人民出版社1966 年版。)海德格尔也一再论析人“在世界之中”的本质意义。所以,鲁迅作为一个人的本质的东西,正包含在他与周围人物的“社会关系的总和”中,体现“在世界之中”。鲁迅是人间的一个人,只有对他周围的人进行严酷的人格审视,才能凸现鲁迅的人格;也只有深刻把握鲁迅的人格,方能从历史哲学的高度对鲁迅周围的各色人物进行严酷的人格审视。林著为鲁迅传记写作提供的宝贵经验,正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