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天,我与几位诗人朋友在一处酒家吃饭,吃到一半时,忽听得外间人声喧哗,有人出去探看后,回来通报说:“是他们那边的人。”在另一个场合,有人问我:“你是哪一派的?”后来,还有人对另一位朋友谈到我时,说:“他是那边的人。”又说:“他兄弟则是我们这边的。”听上去好像内战时期的故事:兄弟俩一个是白党,一个是赤党。这里的“这边”、“那边”指的是当下诗坛论争中的“民间派”和“知识分子派”。一条无形的界线将诗歌界一分为二,甚至将我与自家兄弟也分开了,其荒唐之处由此可见一斑。 就像是小孩子玩“分边游戏”,对于从小看《地道战》、《平原游击队》长大的我们这代人来说,玩起这种把戏来可谓轻车熟路,只不过现在都是大人了,再也不会有玩“无利害”游戏的童心。这场“游戏”自始至终都笼罩在利益和权力阴影下,争论者口里念念有词,净是些美妙堂皇的诗学言辞,手却藏在背后拨打着计较利害的小算盘。从双方所写的论争文章中可以看出,他们都喜欢编排诗人名单。根据在范围和排序上有所不同的两份名单,各编撰自己的“诗歌史”,并且抱怨对方忽视了应该值得重视的某某诗人。由此可以看出一些诗人对文学史的迷信,他们掩盖在美丽诗意下面的庸俗嘴脸也由此暴露无疑。 当代中国诗歌在写作上确实面临着许多问题,这场论争的来临,似乎确实不可避免。从表面上看,它的确引出了许多值得关注的诗学问题。根据以往的经验,每一次诗学论争总能促进诗歌的发展,为诗歌带来新的荣耀和辉煌。70年代末80年代初关于“朦胧诗”的论争和80年代中期“新生代”诗人对“朦胧诗”的挑战,都是如此。由此看来,这一次争论的意义似乎也应该是非同小可的。确实有不少人有意将这场论争打扮成关涉汉语诗歌之前程的重大历史事件。鉴于历史的经验,有人断言,这场论争将给当代诗歌带来新的辉煌。我也曾真心地期待着论争能真正解决一些诗学问题。但是,现在看来,这种想法未免太天真了。历史的辉煌并非每一次都会如人所愿地重现。这场论争发展到今天,这一次无非是对上一次“崛起”的拙劣的模仿。 其实,哪怕是外行人也看得出,当下诗坛的这场“两条路线”的斗争,无非是对政治上的“路线斗争”的模拟。它不可避免地也与任何一次政治上的“路线斗争”一样,实质上就是权力斗争。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但不是文学的首要问题。但在一些人那里,总喜欢在文学界闹革命。将不同于自己的写作圈子和不同写作方式的诗人设定为假想的敌人,继而征伐之。他们像闹革命一般地闹文学,揭竿而起,以农村包围城市,攻城掠地,或在小报和网络上打麻雀战。双方常常互相指责对方剽窃了自己的某个理论或口号。这当然是扯不清的事情,但由此却可见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联系。这些“势不两立”的诗人当初都是朋友,他们会相互影响,甚至会在一起交流、切磋有关诗学问题——这正是80年代的诗坛的风气。尽管诗人们在80年代未必就更谦和,但那时实在没有什么利益可争。因此,某一理论的权限无论属于谁都无所谓,反正等于没有一样。现在的情况则不同了。前几天,我在网络上看到了这样的一件事:一位大约属于“知识分子派”的诗人写了一组有“口语化”倾向的诗,后面就有人跟帖子说:你想学我们“口语派”也不是这么个学法。写作方式也有专利吗?某个人是否拥有对某一种写作方式的垄断权?如果诗人们还抱有以为自己的写作方式代表了这个时代的主流的想法,还谈什么“知识分子”的独立批判精神?!还谈什么“民间立场”?!应该感到羞耻! 权力和派性斗争,只能使诗人变得越来越狭隘(他们本已够狭隘的了)。从双方所编的几本诗歌选集和文集来看,有一些甚至丧失了起码的诗学原则和诗艺上的判断力——这就是这场论争的严重后果。我也曾见过不少优秀的诗人,他们诗写得十分出色,但与这两派均无瓜葛。 这场论争的特殊性在于,它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诗坛论争。以往的论争常常是发生在不同代和不同社会地位的诗人之间。也可看作是不同代诗人之间的对立,而且,在诗学观念和写作方式上有一种代际更迭。但这一次争论则完全发生在差不多同时代诗人的内部。诗人和诗评家(甚至还有一些与诗歌关系不大的人)都纷纷发表“社论体”的表态文章,以寻找自己的队伍。社会政治生活的群众运动的风尚似乎早已过去,但它却在那些一贯标榜个体性和自由精神的诗人们那里找到了复活的机缘,真是太奇怪了。诗歌在前进吗?也许。但这样一支前进的队伍看上去与其说是诗人,不如说是士兵。也许是游击队。看上去诗歌界的游击战士斗志昂扬,但诗人们毕竟散漫成性,如果没有更多的利益诱惑,他们立即就作鸟兽散。而所谓“派别”,无非是依靠一两本诗歌选集纠集起来的乌合之众。 2 我已经说过,这场论争确实引出了不少重要的诗学问题。但由于论争的实质并非基于诗学观点的分歧,一些有意义的诗学问题反而被掩盖和歪曲。同样由于论争的需要,论争者不可避免地要将一些本来很复杂的问题简单化,或者是相反。我们可以看看这场论争所涉及的一系列对立范畴:民间—知识分子、南—北、软—硬、普通话—口语、本土—西方……这些对立的范畴,有的不成立,有的大而无当,与诗学无关,无非是为了论争的需要而被刻意制造出来的。 知识分子:知识分子这一曾经环绕着耀眼光环的词,如今成了贬义词。知识分子抱怨说,这与几十年来中国社会对知识分子在政治上和人格上的贬低和污蔑有关。但未始不与知识分子本身在现代历史上所扮演的角色有关。知识分子好充当人民精神的导师和代言人。他们像一个蹩脚的巫师,本想求天神显灵禳灾,结果却招来了恶魔,将灾难带给了人民,也带给了自己。而且,现代知识分子对权力者的奴颜婢膝,也令人厌恶。今天,知识分子在权力者那边失宠,在人民那边也失去了信任。但他们的好为人师的脾气仍一如既往。另一方面,陈旧的知识系谱和知识表达方式,以及知识分子的传统角色,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知识分子的批判性功能正在日益丧失。 事实上,现代知识分子立场与“民间”立场并无根本冲突。所谓“知识分子写作派”的关于“知识分子写作”的理论,其本意是企图通过重构现代知识谱系和话语方式,来重塑现代知识分子形象。但是,诗并不完全是知识,诗的批判性并不能完全等同于知识的批判性,除非将知识在整体上诗化,或者是将诗知识化。后一种状况,正是“知识分子写作”遭到攻击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