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从你目前已经出版的几部长篇小说来看,无论是《法撼汾西》、《天网》、《十面埋伏》,还是即将公映的由你的原著《抉择》改编的电影《生死抉择》,总给人一个感觉,政治题材是你始终关注的,更确切地说是黄土地上的政治题材。你个人怎么看这类题材的小说?或许这与你个人的生活经历有关,或者是出于某种更为现实的考虑? 张:我的小说我个人认为更应当属于“社会小说”“政治小说”,或者属于大众化的“法制小说”“问题小说”。其实我还有别的几部长篇,不属于政治题材。也许因为你列举的以上几部作品影响比较大,所以就无形中湮没了其他题材的作品。我为什么会关注并选择这类政治主题去写作,大概与我的个人生活阅历不无关系。我一直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当过农民、工人,做过教师。干过的活儿也很多:拉犁,推磨,掏煤,挑大粪。为了生存,我曾经终年奔波,历尽坎坷。所以我更关心现实生活中老百姓的喜怒哀乐和他们关心的问题。我的创作道路应了那句话,物质决定意识,是生活教会我去解读平常人的心和决定自己的好恶取向。另外,选择这样的题材,并不是因为某种意义的考虑,而实在是生活本身就充满了这样的题材。直面社会,你会发现许多这方面的矛盾和素材:法制问题,腐败问题,党风问题,干群关系问题。一个作家,他一旦面对现实,一旦要艺术化地再现生活,不回避生活中的深刻矛盾,并且固守一个作家的良知,那他的作品必然会涉及到这方面的内容。我以为作为一个作家,就不应该放弃对社会的关注,对政治的关注。反之,就是放弃了对人民利益和自身利益的关注。 林:你的作品涉及当代社会中一个个非常敏感的领域,你揭露了许多社会阴暗面,便会触动某些人的痛处;而同时,你的作品又呈现一股“邪不压正”的浩然之气,你怎样把握这两者之间的尺度。其间,想必你也感动过,为那些民间的情怀激动过。 张:前年,我在老家遇到一个当了十几年民办教师的小学同学,他当时直言不讳地问我,你们这些当作家的是怎么了?居然没完没了地在报纸杂志上讨论作家需要不需要有理想、有良知,文学创作需要不需要有责任感、使命感。他说他觉得这简直就像在讨论学生应该不应该学习,农民应该不应该种地一样,让人感到如此荒谬和不可思议。他有些气愤地说,你们这些作家都应该到下面走走。看看那些在煤窑、铁矿里的打工仔;看看那些在最原始的车间作坊里每天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从来也没有过星期天的农家妹;看看那些得了癌症只吃止疼片,一辈子没住过一天医院的你们常说的父老乡亲…… 这些话令我长久无语。 你说我是该感动还是激动?也许兼而有之吧。所以,我想,一部直面现实的作品,如果写得不痛不痒,那还不如不写。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情有时比书中的更精彩、更尖锐、更可悲可叹,如果你连其中的十分之二三都写不出来,读者又何必看你们的书?我在写《法撼汾西》和《天网》时,曾多次问过当时在任的县委书记刘郁瑞,我这么写,他们会不会对号入座?会不会找咱们麻烦?刘郁瑞说他们敢!然而事实偏偏相反,刘郁瑞的县委书记刚一被免了,他们立刻“组织”了一批人把这两本书告到了地委、省委、中宣部、中组部。而后又把我和出版社一起送上了北京丰台法庭。说实话,对这些,这些年来我都已经习惯了。阻力会来自方方面面。采访和写作之前,就会有很多人注意你,防范你,阻碍你,要挟你。《法撼汾西》和《天网》,一场官司整整打了两年之久,以至于在拍摄电影《天网》时,由于恐吓电话太多,当时作为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的谢铁骊导演,不得不请太原市公安局派警察保护拍摄现场。拍摄电视剧《抉择》时,曾拍过《孔繁森》的导演陈国星,竟然在很长时间找不到一家愿意接收他们进行实地拍摄的工厂。但是,不能因为有阻力便停止手中的一枝笔,只要你的写作是站在国家和人民的立场,替老百姓说话,就没有哪个人能干扰得了你的良心。所以,鞭挞罪恶的同时,我就要力图在我的作品中义无反顾、大张旗鼓地弘扬正气,坚定不移地张扬来自民间的正义精神和勇敢本色。20世纪的改革,我们为属于我们自己的优秀人物讴歌得太少了,而他们付出的代价则太大太大了。作为一个作家,面对那些身体力行的改革者们,我常常为自己的无力和无为感慨万端。我希望我们的英雄不是孤独的,我希望我们的英雄人物在现实生活中前赴后继,越来越多。 林:你揭露腐败,想必存在一个度的问题,既要同国家的主流发展方向和大政方针以及现行体制不相悖,又要叫老百姓喜欢看,觉得你是为民请命,同时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写作原则,即不违背自己的良心,你如何把握和调适这之间的复杂关系? 张:文学不是政治的传声筒,但并不意味着文学应该放弃对政治的关注。我有些疑惑的是,为什么社会发展到今天,当我们的社会真正需要关注政治、关注社会、关注理想、关注社会效益的时候,我们的作家却几乎异口同声地只谈艺术。究竟是社会出了问题,还是我们自己出了问题。沉默是可悲的,集体的沉默则是可怕的。我不会沉默,就要说出来,能说多少说多少。这是我的良心问题。但是如何说,怎样说,则是一个另外的问题。我想我始终坚持两个原则就可以了。一是立场问题,我写作只要站在国家的立场,老百姓的立场,矛盾再尖锐,社会层面揭露得再深刻,即便是焦点中的焦点也没有关系。二是我所有的作品都不会写得太绝望,我会注入一些理想化色彩。评论家因此就评价我的作品一方面惊世骇俗,另一方面又总有光明的尾巴。我要让一些受伤的心灵得到抚慰,陷入困难的人得到一些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