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研究,可以说几乎是与老舍的写作同时起步的。但是,此项研究从前在国内并不活跃,只是到了80年代初,“老舍研究热”才随着老舍话剧轰动海外而真正出现。经过了近20年的努力,老舍研究已经成为我国文学研究大格局中最具开拓势头和钻研实力的领域之一。老舍的著作已被翻译介绍到五十多个国家,国内外的老舍研究著作也有了大约三四十种。 我们的文学界,过去时常爱用某种既定的意识形态来衡量文学作品,并控制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于是,在有些人的看法里面,不仅老舍,即便是沈从文等,也被认为是缺少鲁迅那样强烈的社会使命感,缺乏在生活中严峻和抗争的一面。这恐怕是典型的“文以载道”的文学观念在起作用,它忽略了来自湘西的沈从文的少数民族作家身份、他的人文背景和独特的人生体验。我们的文学批评,一直难以适应文学创作的多样形态,对不同出身的作家也缺乏尊重态度。 我们今天能够更加客观地认识老舍,欣赏他的创作,是因为政治“运动”已经不能再主宰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的社会正在日趋平民化,我们可以从更宽泛的文化视野去看老舍了;我们不再只对一种文学倾向感兴趣,而懂得了包含在文学多样性中的合理性。可见,要真正平心静气地认识老舍,的确需要这样一个时代,也只有在这样的时代才能全方位地研究老舍。 关纪新撰著的《老舍评传》(重庆出版社1998年11月版),堪称是近年来老舍研究的重要成果之一,它是国家社科基金资助项目,也是重庆出版社近年来所系统出版的“中国现代作家评传丛书”之一。 在谈及这部著作之先,我们该认识一下它的作者——一位矢志不移的满族学人,关纪新先生。他于80年代初毕业于中央民族学院中文系,其出身和知识结构,使他有可能凭借一种特别的角度来看待老舍,理解和把握老舍。从少数民族——满族的角度去接近和解说满族作家老舍,是该书的一个重要原则。这一原则反映了文学研究的当代性:我国改革开放的大气候,少数民族知识人的民族意识的回归与强化,民族文学的蓬勃发展等,直接促进了这项研究成果的出现。其中最深刻的根源,还在于一位满族知识人对本民族传统和文化的自信和自尊。 《老舍评传》深深地注入了一种满族学者浓烈的民族意识和情感。著作人自身曾经历了民族意识的复归,这种意识使之能够有效地摆脱学院式的形而上学和教条主义,蔑视利禄功名,把老舍研究作为一种真诚的人生追求,从而坚持不懈地进行了将近20年的刻苦钻研,全方位全身心地体会老舍。关纪新的研究,突破了从书本到书本的书斋式治学方法,摆脱了某些专家的文化视野的局限。他从社会历史、生活实践、当代人际交往活动中,感受着满族同胞的心灵与情感世界;通过考察、实证、感悟和体认,来确认几经被历史扭曲的民族心理和文化模式;通过朋友间的一笑一颦,在言谈话语与举手投足间,细心领略族人的性格和精神风貌;在国家的兴衰更替间审视本民族的历史命运。这些,都是他研究老舍的资本。他谦卑,因为他面对着大师;但他又极自信极执着,因为他分明地感到自己正在走近老舍。 《老舍评传》对作家身世和文化背景的独到认识,使人们对老舍的看法,定位更加准确。 老舍先生出生的时候,延续了两千多年的古老封建帝国的政治体系崩溃了。老舍是与世纪同行的那批中国优秀知识分子中的一员。革命主题贯穿了风云激荡的百年中国。20世纪中国文学也在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的转变中,带上的浓重的政治色彩。然而,对老舍及其作品,却很难以这种比较笼统的时代主旋律来阐释其全部意义。相对而言,对老舍的具体历史定位具有相当大的难度。有鉴于斯,《老舍评传》的前三章,以详实的社会历史材料,考证了老舍的身世和成长过程,使人们对老舍这样一位别样的作家,有了切近的了解和感触。 老舍的身世:满族人,北京人,属于下层穷苦市民阶层。关纪新认为,这三个基本点,营造了老舍后来艺术殿堂的最初的社会人文支撑点。清末民初旗人的命运,形成了他们不同于其他阶层人民的独特心理性格。老舍来自下层市民社会,而不是像鲁迅由小康而落入困顿。市民社会和旗人家庭,培育了老舍的性情和品质。作为守卫京师的一名护军士兵的儿子,老舍不仅继承了父辈的姓氏、血脉,更继承了为国尽忠的高尚精神。“咱们是旗人,你父亲阵亡了,原来他是正红旗下的一名旗兵!”老舍的爱国心、正义感与其爱国旗兵的后代身份不无关系。作家尽管曾周游过世界各地,但毕生眷恋着自己的那片风水宝地——北京老城的西北角。那是老舍文化养成、艺术生命和人格心理的源头,它对老舍的一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老舍受的教育是民族传统式的,与满族历史和文化传承渊源深刻。旗人大和尚刘寿绵带他入学堂读书。读小学6 年级时改元“中华民国”,皇帝退位,他还留着大辫子。我们可以对比一下同一时期的钱穆先生,当他9岁时第一次听说当今圣上原来是异族时, 曾经非常惊讶和不解。而《老舍评传》却说:舒庆春在他的成长时期,曾经与本民族的文化习养和社会流变之间,保持着千丝万缕的内在联系。 《老舍评传》以详备的考据,让我们从老舍的身世、教育、社会交往活动等诸多方面,看到老舍后来的思想、趣味、理想、世界观的形成,乃至人生道路和艺术道路选择的一些根据。他代表了民间、底层,而不是官方的、上层的精英文化,他的社会理想偏于传统的社会文化改良,而不倾向于激进的政治革命。曾经哺育过他的京城旗族文化,随着20年代旗人社区的瓦解而被新世纪的主流思潮推向了边缘地带。老舍不曾居于时代的文化、政治的中心地带,他不是思想家、革命家,他是一位思想充满了矛盾的作家。《老舍评传》对其定位是妥贴、恰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