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12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19 (2000)—03—0114—07 因为学术成果丰厚,林庚的诗人身份逐渐被学者光彩淹没了。其实林庚首先是位诗人,早在20世纪30年代他就是《现代》诗群中虽不显要却十分活跃的歌者,诗作数量有限诗品却很高。他不但以《夜》、《春野与窗》、《北平情歌》、《冬眠曲及其它》等四部诗集,筑起了诗坛上一道清远、雅洁、美丽的艺术风景线;而且以诗情、诗艺方面对古典诗美的沉潜认同与坚守,以自己的独特价值创造,打破了现代诗群源于西方现代主义诗歌影响的发生发展机制的错觉,表明真正的中国新诗完全可以不依赖西洋文学影响而独立存在,从而显示出东方民族艺术的恒久魅力。难怪有人认为“在新诗当中,林庚的分量或许比任何人更重些,因为它完全与西洋文学不相干,而在新诗里很自然的,同时也是突然的,来一份晚唐的美丽”[1](P185), 称林庚为优美的闲雅的“中国气息的诗人”[2]了。 林庚是东方现代诗的寻梦者,是传统诗美的守望者、创造者。 “路上”的诗情 断言林庚是古典诗美的重铸者,依据当然既涵括其诗艺具有东方化倾向,又涵括其诗情与传统诗意味特质具有一致契合性。那么林庚诗拥托出了怎样的诗情形态呢?也许了解一下诗人的生平创作道路对搞清这一问题会有所帮助。 林庚,字静希,福建闽侯人,1910年生于北平。书香门第出身的文化氛围与开明自由的空气,夯实了国学基础同时也孕育了林庚心中的诗歌生命;所以1928年由北师大附中考入清华大学物理系后,课外的书海泛舟唤醒了诗人的诗心;1930年转入中文系,获得了更恰适的成长背景,与诗友创办系刊《文学月报》,诗名迅速传遍清华园,此时诗人写旧体诗,第一首词《菩萨蛮》即语意浑成,不弱于古调,深受俞平伯赞许;“九一八”事变后写的“为中华,决战生死路”抗日战歌在全校风靡一时,之后曾随请愿团赴南京要求国民党抗日。 请愿回校后林庚悟出古诗类型化语言难以表现现代人情感,以往自己“并不是在真正的进行创作, 而是在进行着古诗的改编”[3 ](P278),于是告别旧诗始作自由诗。被解放的诗情的自由喷发成就了诗人,使之短期内即走向了成功,在1933年与1934年分别捧出《夜》、《春野与窗》两本自由诗集,其声名鹊起。1933年林庚毕业留校任朱自清的助教,兼任北平《文学季刊》编辑;1934年毅然辞职去上海,幻想靠专门写诗生活,当年秋返北平先后任教于北平国民学院、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北平师大。1935年始改写格律诗,并发表《质与文》等系列论文阐明自己的理论主张,出版了《北平情歌》、《冬眠曲及其它》两本格律诗集。抗战爆发后,赴厦门大学任教授,从事古典文学教研活动,同时也致力于新诗理论研究,开设“新诗习作”等选修课;1947年回北平任燕京大学教授。解放后改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在古典文学研究领域著述丰厚、蜚声宇内,先后出版有《诗人屈原及其作品研究》、《诗人李白》、《中国文学简史》、《天问论笺》等专著,以及诗与诗论合集《问路集》;并一直关心新诗研究,1950年后参加自由诗与格律诗讨论中的某些观点,曾产生过广泛影响。 林庚的生平与创作道路纵向描述表明,诗人20世纪30年代与时代现实之间的关系一直若即若离。他关注时代风云变幻,但沉静内心性情等因素的限制却使他始终处于时代的边缘,从未置身于火热生活激流,步入时代的中心,“在他里边,分析社会认识社会的理智,似乎还没有开始活动,直观的诗人林庚,是不大了解现代社会的机构的”[4]。 加之林庚涉足诗坛时,正值开掘人的内心与深层体验、追求纯化的《现代》诗风盛行;所以顺应这一艺术潮流,诗人便理所当然地走向了对诗情的提炼与抒发,将情感作为诗歌生命的第一要素,无意中一开始即进入了对新诗艺术本质的探寻。诗人认为“人类的永恒的情感,才是走向纯艺术的第一步”[5](P171); 对于诗内容“永远是人生最根本的情感;是对自由、对爱、对美、对忠实、对勇敢、对天真……的恋情,或得不到这些时的悲哀”[6]。受这种观念支配, 诗人将笔触伸向了深邃细腻的灵魂深处进行开掘,为读者提供了一个心灵敏感精神丰厚的抒情主体的个人化情思天地、体验世界,再现了一个暗夜寻梦者在寻找“路上”心灵的孤独寂寞与渴望吁求。也就是说,林庚当时写诗,是怀有“一个初经世故的青年”心绪,去展示“内心深处的荒凉寂寞之感”,展示心灵中萦绕着的“理想与现实的矛盾”。[5](P170 )它有对光明未来与美好理想的追求;但却朦胧得常停浮于观念的空想的层面。在这片“路上”的诗情中,找寻不出什么微言大义与冲天气魄;因为它缺少洪钟大吕的震撼力,因为它“若即若离的人间味”里现实主义气息十分微弱。但它们所展示的心灵世界真诚深邃,丰富无比,以特殊的形态与视角保持着与现实间时浓时淡或浓或淡的联系。 任何生命个体都维系在社会群体与氛围中,多事之秋的“时代病”笼罩,使初涉诗坛的林诗染上了感伤的时代情绪色泽、跳荡着幻灭的心灵哀音。虽然诗人缺少直接突入生活获得正确认识的心理机制,但锐利敏感的直觉又使他能在某些时候把握住社会片断的本质真实,准确捕捉“九·一八”后动荡现实与人们心灵的信息。《月上》中“每个风尘的脸/带着不同的口音与切望”,活画出了农村破产经济恐慌的逃难情形;透过《风沙之日》的云层,诗人看到了“惨白的是20世纪的眼睛”;至于《二十世纪的悲愤》“乃知黑夜卷来/令人困倦/漫背着伤痕,走过都市的城”,对现代都市罪恶的诅咒与否定已溢于言表。但在沉重的现实面前,诗人无力做彻底的扩张与批判;所以只好返归内心,饮啜生命的寂寞与孤独。众所周知,寂寞孤独是种可怕的情感,可林庚却一度十分酷爱它品味它,他说“我是天性愿意忍受一些悄悄与荒凉的;而且我也曾经在苦中得到过一些快乐;乃使我越发对于寂寞愿意忍受下去”[3](P180), 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真的爱我”(《古园》),感到“眼前只有影子混来/在那里欺骗慰藉”(《冬风之晨》);因而独恋暗夜与黄昏,“烛光摇动着一团黑影/直闪过不定的明年”(《除夕》),对未来的不可知中要“今宵有酒今朝醉”(《夜行》),不管将来,不问明朝,幻灭的情思淌动中已有刹那主义的享乐之嫌。诗人之所以身陷寂寞孤独,除了源于社会挤压,其它的原因诗人已在诗中提供了答案,“才出世的苍蝇啊/你怎样与人认识的呢/生于愚人与罪人之间/因觉得天地之残酷”(《在》),原来诗人心目中社会之人只是愚人与罪人的凑合,将自己剔除人群者必被社会与人群所剔除,空余下寂寞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