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读一篇反腐败内容的小说时,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受,发现这篇人人争睹的作品的写作姿态,不再像往常那样忧心如焚,义愤填膺,而是气定神闲,从容不迫,说得更清楚些,小说的作者似乎是把作品中人物的谋略,权术,钻营,堕落的种种可鄙行径,作为一种有距离的观照对象来看的,将之充分故事化,闲聊化,调侃化。然而这位作者决不是没有自己的态度,它的手腕是反讽,明说的话与想说的话正好相反,内心里一片刻骨的蔑视,表面上还维持一团和气,批判的锋芒不减,批判的方式更贴近了审美特性。这种写法我比较欣赏,但也决不轻视其它写法,我只是由此而感慨系之,觉得在20世纪的最后20年里,我们小说的审美意识变化是何等剧烈,包括某些最传统、最神圣的写法,也在变异之中。肯定地说,小说的审美风尚和叙述策略还会不断翻新。不过,站在21世纪的门槛边上,我们似乎该好好想想,小说的命运和前途会怎么样,我们赢来了什么,丢掉了什么,在这个众声喧哗的时代,小说该怎样调整自我,扬长避短,顽强地生存和发展下去? 在我看来,从过去到现在,小说一直扮演着不安分的角色:他起先像个跑江湖的说书人,靠道听途说编织紧张有趣的故事,卖关子,抖包袱,巧舌如簧,极呈危言耸听之能事,吊人胃口;后来,他摇身一变成了雕塑大师,主要兴趣也由铺陈故事转移到雕塑性格上,他的廓柱间展出的大抵是栩栩如生的人物塑像;再到后来,他对人的心理活动和广大的潜意识层发生了兴趣,他甚至宣称,表象的真实并不真实,他要发掘别人看不见的另一种真实;再往后,他的角色和叙述就相当繁复了,时而冷心冷面……不管他的形象如何变化多端,一般说来,他总能受到大众的欢迎,比如从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中叶的一百年,就被认为是全世界小说的黄金时段。现在小说的景况虽大不如前了,但仍然是最富民间性、群众性的艺术形式,它可以扩充人生经验,提升道德境界,可以消愁破闷,缓解紧张情绪,可以“熏、浸、刺、提”(染启超),无所不备。对人类生活而言,小说依然是一种交流思想情感的伟大媒介。 但是必须看到,小说在21世纪的处境将更加艰难,它的四周是更多危险的排挤者,它的地位也就更加摇摇欲坠,比起许多走俏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新的传媒方式,便更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渔夫,他的海域已被她们割去了一大半,他只能时时兴起英雄迟暮之叹,独自品味生存竞争的凄凉。他不能再沉浸在自命为庞然大物的辉煌里,他必须回答如何在越来越小的空间里,守住自己的问题。21世纪的小说家,即使不是最后的小说家,也属于最传统的一族守望者了。也许由于我国书刊市场的广大,也许由于某些危机暂被掩盖着,至少是体制内的小说家们并未过份感受到生存的焦虑。当然从另一方面看,小说家们保持良好的自我感觉也并非没有理由,那是因为,人总是无法彻底认识自我与时代,总是需要不断地重新确认,就像猜着一个永远猜不透的谜一样,而小说,不管是描写假定的世界还是实在世界,在这方面都仍可大有作为。图像化和数字化固然异常快捷灵便,但它们永远不可能取代语言的无边想象力和表现力,何况,任何地方包括最发达的国家总有喜爱捧起一本书,慢慢咀嚼、品味其文字魅力和想象空间的读者。 当然,这些只是小说存在的一般理由,现在需要我们思索的是,当代中国的小说创作在21世纪存在和发展的理由,也即,要抗拒被蚕食的命运,要把自己的有限的优势尽情发挥,将会面临哪些问题? 首要的还是如何亲近读者和亲近时代的问题。单从市场法则来说,谁不亲近谁就活不下去,这是明摆的事实。若从文学史的规律来看,不管保持距离的一派,还是与现实同步的写作,都无法脱离时代。没有哪一个伟大的作家和作品,不是反映了他的时代的某些重大的精神性问题,不是书写着他的时代的心灵史。然而,经历了漫长的历史的小说,已经层层淤积了数不清的模式,至今尤盛,它们无时不在捆绑我们的手脚,要想冲破它,惟有一途,就是靠新鲜的时代生活之流。我曾戏言,“罪犯比作家更有想象力”,那是因为,我看到一些侦探小说家,挖空心思地编织了一串情节,各种模式的高招都用上了,结果与某个当今正在升级的犯罪案例一比,立刻黯然失色了,无论想象力,情节的奇诡程度和心理的深刻性均比罪犯显示出来的东西差了许多。这就说明,哪怕是最奇巧的模式,在活力四溢的生活面前仍然呆苯。我还常看到,在一篇叙述手法很华彩的小说里,往往找不到一个富于生活血肉的、新鲜多义的细节,而在另一篇据说是大胆揭露现实矛盾的小说里,除了陈旧模式残余的那点儿意义,实在提供不出哪怕稍稍新颖的思想。写作姿态和叙述技巧的刷新,必须建筑在生活体验乃至生命体验的基地上。我认为在今天,突出的问题主要不是进行叙述革命,尽管这种革命任何时候都是需要的,而是创作明显地滞后于生活,我说的滞后主要是精神性的。不客气地说,创作出现了“贫血症”——精神资源的贫血,思想穿透力的贫血,生活占有上的贫血。有位青年批评家说得很对:“更多的时候,文学的贫乏不是因为缺少文体探索,而是因为文体的滥用”。也许,连续奔跑了二十年的新时期文学现在太需要“补血”了。这是就总的态势而言的,并非每个作者都是这样。 就小说审美型态的发展来说,小说诗意的失落也许是一个严重的问题。早就有读者抱怨说,现在小说不好看了,或者,好看的小说太少了。这不只是个人的兴趣爱好问题,而是极其复杂的审美观问题,非这里几句话可以说清。我们曾有过太多亲吻生活表象,回避冷酷,丑恶,荒谬的存在,不敢面对灵魂的真实,散播轻飘飘的所谓诗意的小说。我们曾经有过只是注意善,而且还不是真正的善,故意回避恶,尤其是人性深处的恶的倾向。这样的作品只能给批判意识、自由意识、个性意识乃至女性意识尚处于沉睡状态的人以似是而非的满足。就某种意义来说,敢于正视恶,敢于把笔伸入到幽暗和荒谬的深层,即人们常说的从审美到审丑,比如渎神意识,审父意识之类,应该是一种难得的进步。但是,诗是任何艺术中不可或缺的元素,诗有理由渗入任何题材的艺术肌体中。我理解的小说诗意,是小说整体艺术结构的一种品格,它可以包含人物、思想、语言、细节、文体的一切方面,无处不在又无处在,即使陀斯妥也夫斯基的拷问型的作品,依然有沉重的诗意。诗意不是莫名其妙的多愁善感,不是强装的欢容,光明的尾巴;诗意来自超越的渴望,坚实的自信,高贵的理性对存在的无畏的谛视。它不躲避血与污秽,却能从血与污秽中升华。现在有的小说,颇能写出恶的存在,却是一种冷漠的、无动于衷的“空心人”式的旁观。我们知道,专注于发掘人性人道之美的的作品,总是有诗意的,因为人性人道本身就充满了诗意,而现在的不少小说,只把人性人道作了一种物化的冷处理,诗意随之大量流失,这就很难引起读者的兴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