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郑彦英的《石瀑布》 《石瀑布》(人民文学出版社99年出版)是一部尚未引起注意的长篇小说,这自然有它自身的原因,比如写法上的传统和拙实,人物题旨的似曾见过之类。可是,这部书一旦读进去了,又会觉得它是那种平实外表下藏着某种深刻难言意味的作品。这绝非我的夸张。此书作者郑彦英三年前曾有一部中篇《老秘》问世,那篇小说,描绘一位书记身边的“老”秘书,如何竭忠尽智,以屈求伸,渴盼晋升,那一夕数惊的的复杂心态,写来如荡秋千般起落无常。“老秘”其实并不太老,只是比首长老些,又总难“进步”,故以“老”称之。作者自己或许并不明确,只是照实写来,却在揭示着一种灵魂出窍的依附人格,一种我们鲜见的另一类异化和迷失情状。当时我颇感惊讶,在创作上还不是那么深邃的郑彦英,何以能在局部的某个点上探究到了那样的深度?但郑彦英有个顽固的弱点,就是眼看攀上一座山峰了,却总是脚下打滑,来个人为的“曲终奏雅”,作品遂由深刻返回平面,故事由奇特落入老套。《老秘》里的“老秘”,最后一反常态变得乐观而自负,热爱秘书工作,致使作品原先新颖的批判性基调,突转为一种廉价的让人哭笑不得的讴歌。这部《石瀑布》,似乎又在犯他创作上的老毛病:小说一面闪耀着中国式的智慧,写出中国农民中的某类人特有的智巧与狡黠,以及中国式的金钱拜物教和钱奴心态,一面又让满脑袋宗法观念的守财奴忽然大彻大悟,高歌猛进,摇身一变而为改革开放中打头阵的英雄好汉。但惟其如此矛盾,反倒使得这部作品很费人思量。 几乎可以肯定,作者所显示的某种思想深度是生活带给他的,是一种“生活的深刻性”的表现。有时候,作者不假思索地、出神入化地写着他非常熟悉的某个人物,完全沉迷于对人物情态的有趣描写之中,却已在不经意中触碰到某种常人难及的深刻。郑彦英的创作有个特点,就是特别专注于观察人和描写人,对单个人的兴趣超过了对环境的兴趣,这未免显得过于孤秃,但也往往因此被引领到某个深处,促成了某种“发现”。这也就是通常所谓人物的客观意义大于作者的主观意图。这部小说的主角,那个不论春夏秋冬永远戴着一顶粗编草帽的、忧心忡忡的暴发户林连生,就很容易让人想起莫里哀《悭吝人》中的阿巴公。记得在舞台上,阿巴公的腰里老是扎着一根粗麻绳,手总是向空中抓取着什么。他请客吃饭,硬在饭堂贴出“人是为了活着而吃饭,决不是为了吃饭而活着”的条幅,叫客人不好意思多吃,以达到省钱之目的。他贪财若狂,嗜钱如命,一见有人伸手借钱,“浑身抽搐,等于被打中了要害,刺穿了他的心,挖掉了他的五脏”。当他的一万金币失窃,他如一头老狼哀号不已时,观念忍不住要哈哈大笑。阿巴公之所以成为不朽典型,固然在于它揭示了所有守财奴的共性,但更具体的还是它写出了资本主义发展初期,资产者的“致富欲与贪啬欲作为绝对的欲望占统治地位”(马克思)的突出特征。林连生的某些表现似乎并不亚于阿巴公,只是更具中国特色。他总是用脏兮兮的编织袋装运大宗的钱,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他不怕苦累,亲自包揽财务收支,不让任何人沾钱;他大搞黄金走私赚钱,却从来都是单兵作战,绝对缜密;他的钱也决不存入银行,而是筑密室、修暗道存贮起来,他甚至直接存金锭,闲来敲击一番,如闻仙乐。不可思议的是,用这种土办法他居然神不知鬼不晓地藏匿了上亿元钱,而善良的村民们却还在为他的亏本担忧呢。看来,中国河南的农民企业家林连生,这位由赤贫起家的个体金矿主,比法国的阿巴公高明得多了,尽管他的某些习性与阿巴公颇相像,比如,他喜欢嗅地下室里人民币特有的气息,他喜欢摸钱,“那快感超过了抚摩女人的手”。 然而,倘若把林连生仅仅视为一个病态的歇斯底里的钱奴,那就未免太轻看他了。林连生与阿巴公最根本的区别,就在于他并不缺钙,他是苦难和贫脊的土地上长出一棵虬曲的、野性的树,有的是蛮力和野心。他也不缺权变和狡猾,他缺的是科学、民主和文明的理想。在他出生还没满月的时候就没了娘,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后来成了人人取笑的牧猪郎。他穷透了,鹑衣百结,满面污垢。因其可疑的身世,在宗法气颇浓的乡村,他曾备受侮辱、嘲弄和蔑视。这一切使他形同流浪汉,身上有股说不清的愈挫愈锐的机灵劲和泼皮式的流氓气。一天,他给各家的猪身上写上了各家主人的大名,招摇过市,全村为之震怒,要收拾他。他却声言是怕把猪弄混了,实则是他精心策划的一次罢工。猪们只听他么喝,唤不回自己的猪的村人们恐慌莫名,乖乖儿地接受了他每头猪抽一元补贴的苛刻条件。谁能想到,这是发生在文革年代的事,他当时即能出此损招。他由此品尝到被人恳求的滋味。他又用无赖手段骗奸并占有了村支书的女儿,处境为之改观。他的诸多铤而走险的怪招数,常人绝难想象,小说家也难凭空杜撰。所以村人说他“心眼很稠”,“想干的事没有干不成的”。他把诡诈与忠厚,聚敛与装蒜结合得天衣无缝,他无师自通地懂得欲擒故纵和请君入瓮的战法。他总是能抢在前面发财,又总能制造他吃了大亏的假相。细想起来,这一切决不是因为他有先进的观念和经营策略,而多是出于灵敏的嗅觉,小生产者的精明,原始而苯重的剥削方式,因谙熟周围习性而特有的心理估算能力等等。作者因为对这种人的熟悉而能活画出这么一种人,写出其人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积聚财富的惊人潜能,这本身就是一个贡献。至少,有助于我们对蕴藏在中国农民身上的某种中国式的智慧加深了理解。 的确,林连生的爆发力甚强,但终究算不得先进生产力的代表,他尽可凭借政策的好风和个人的鬼精一时发横财,但到一定时候他又会心劳力绌,变成经济发展的绊脚石。作者甚至已经点出了他不妙的前景。堕落是一条现成的路摆在那里,他的最高理想无非是过小地主式的生活。幼年时大地主张冠峪的三妻四妾的生活模式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他非常迷信生母坟地的所在地“石瀑布”带给他的鸿运。钱多极了的他时而装穷,时而夸富,时而破衣褴衫,时而豪车美服,不知怎么活着才好。他对来矿山寻其情人的女大学生馋涎欲滴,下流到用春药折磨她,直到招来一顿“你除了有钱,还有啥?你是乡巴佬,是蠢猪”的臭骂。这种描写是准确的,深刻的,真是写出了“积累欲和享受欲之间浮土德式的冲突”(马克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