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位女性作家,铁凝以其对同类的无比关爱、同情、怜悯和理解,自觉老道地把女人的故事叙说得有声有色。铁凝小说独特的魅力来自于她能够在时而舒缓、时而急促的叙述语流中,将个人性的经验上升为对整个女性命运的关怀和体察,通过对女性躯体的纯净赞美,对女性欲望的坦然承认以及对女性生存状态的清醒的理解这一完整的创作理念,全面深入地呈现女性,直逼女性隐秘而又十分敏感、善思、多变的特质。正如一位评论家所言,铁凝的关于女人的长篇小说把那故事操纵得有声有色,为女性心理学和女性社会学提供了新的研究可能。(注:参见《对面·跋》,374页,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 )铁凝小说显露出的女性世界,可谓女性生存的百态图,多重意义隐含其中。本文仅从铁凝书写女性的方式这一特殊角度,来观照和分析作者对女性意识和生存情形的把握、发掘及显现。 一 阅读铁凝小说会发现一个十分值得研究的现象,即铁凝在讲述自己的话语时,非常大胆地通过对女性健美躯体的赞美来切入女性生存意识和女性生存状态的话题。在《玫瑰门》、《对面》、《他嫂》等作品中,作者通过不同的角度表现了对女性健美躯体毫不隐晦的赞美之情。 首先在对女性躯体的描绘上,作者完全摒弃了传统文学对女性躯体柔弱感的追求,也不同于张贤亮所追崇的南国女儿的纤巧亮丽,而是采用了极为独特的比喻手法,描绘出一个让人赞叹的女性躯体。在《玫瑰门》中,作者借助于清纯女孩苏眉的视角,展示出了舅妈——竹西出浴时健美的躯体: 乳房,当宝妹把它当奶吃时,它像是一个仅有奶水的婴儿离不开的器皿。可现在它远远不是,它是球,是两个自己跳跃着又引逗你去跳跃的球。舅妈举起胳膊擦背时那球便不断地跳跃。 臀部,当舅妈坐着马扎抱宝妹时它们不过是人身上为了坐而生就的两块厚垫子。现在它们不再是为了坐而生,那本是引逗你内心发颤的两团按捺不住的生命。舅妈每扭动一次身子那生命就发生一次按捺不住的呼号。 脖子和肩你以为就是一根直棍接着一根横棍吗?那些衔接本身就流泻着使人难以理解的线。那是声音是优美的声音,你想看不如说是想听。 …… 人的腹肌是八块,但当你把它画作八块时你才会彻底发觉你的拙劣。那是八块,是八块的妙不可言是八个音符和谐的编织。 在此,铁凝以一种与众不同的方式,借用音乐和美术知识,描绘出了一个带有动感和音乐美的十分少见的健美的女性躯体。这里没有过分细致的肉体描摹,也没有迎合低级趣味的庸俗色调,倒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桑提·拉斐尔画笔下的丰丽、端庄、成熟的女性躯体。竹西健美的躯体不仅让苏眉获得了一个绝美的欣赏对象,而且唤起了一个过早地离开母亲的小女孩对自己肉体的觉醒,感受到了自己生命的涌动,因而12岁的那个春天对苏眉来说是一个玫瑰的春天,她悄悄地庄严地迎侯着从一个女孩向一个女人的变化。“她的胸脯开始膨胀,在黑暗里她感觉着它们的萌发,她知道有了它们她才能变成母亲,而现在她就是它们的母亲。”这神圣和激荡人心的情感,既是苏眉对自己女性身份的期盼,也是作者对女性生命的热情礼赞。这一切发生在60年代那个特殊的时期意义更为重大,生命不可禁锢,这是对于那个非人时代的最大的讽刺。 铁凝在展示女性躯体的外在美时,对男性视角的引入又在一定程度上颠覆了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对女性躯体单一的功能性认识。在《对面》中,当对面的女人因为凉台(兼做厨房)上的米粥锅噗了不顾一切地只披着一件浴衣冲上阳台时,正在一墙之外设计院看仓库的男主人公看到了这一幕: 我目瞪口呆。 我所以目瞪口呆,是因为这个女人只披了件浴衣。所谓“只”,是因为她实在是光着身子的。她冲出厨房时,裸体就被我一览无余。我觉得眼前很亮,像被一个东西猛那么一照。常有消息说,一种天外来的飞碟就是赫然放着光明一划而过。她放着光明一划而过,但还是给我留下了观察的机会。我猜她不再是情窦未开的姑娘,有三十吧,三十出头吧。但她体态很棒。棒,不光是美。有人很美但不棒。她的脖子、乳房、肚子、大腿……我看到的一切都很棒。这是使你觉得最打动人的女人不是美,实在是棒,男人的目瞪口呆只能是面对一个棒女人。 在“我”对“对面”的反应里,不再有对“女向导”、对肖禾的占有欲,“对面”在“我”心目中激起的是一种消除了任何杂念的神圣的美感。长久以来,国人对女性美的塑造并非是对女性本身的尊敬和崇拜。从秦女罗敷到大观园的林黛玉,这些精致的美女偶像只不过都是在男权社会中,男人为了强化对女子的所有权,根据自身利益、审美要求设计出来的。受制于男性观念,女人也相信男人才是女性美的主动欣赏对象。而在铁凝看来,健康的人体美,代表的是人类合乎自然的和谐发展,表现出的是人性的某些本质的东西。特别是女性躯体,它是人类能够真切地感受世界灵性的基本硬件的创造者。它的健康,是种族繁衍进程中更大程度上适合于自然界生存的保证;她的美质,使人类智慧地改造和创造环境,使之更为理想成为可能。对健康女性躯体的赞美、尊重在西方国家早已成为不争的事实。米隆的《米洛的维纳斯》,就是通过对女性健康丰满的肌体的精细描摹,凸现了人类社会创造世界的坚不可摧的生命劲力,而在维纳斯沉静、坦荡而又充满自尊的神情里,再一次让人感到女性对生命自由的热烈向往。当然不能否认,在《对面》男主人公纯洁的感受中有铁凝的理想。但是,也应当看到铁凝让男主人公和读者在“对面”的身体上获得的“一切都很棒”的妙不可言的感觉中,享受到一种朴素、自然、清丽、健康、恬静的和谐之美,同时也让读者从中看到了作者对传统的男性社会意识形态的一种对抗态度。 铁凝在表述她极力推崇的女性躯体健康美的观念时,没有忽略女性本身对自己躯体的尊重感。女性健康的躯体不仅对他人是一种愉悦,对自己同样重要。铁凝曾经说过:“自赏意识其实是不分男女的。我常常感到,懂得欣赏自己,并敢于公开欣赏的人,原本是可爱的。”(注:引自《与文学一起成熟》,《人物》1999(2 )。)在《玫瑰门》中,铁凝对竹西出浴时的坦然自若做了比较细致的描写。竹西出浴时“就那么随便地把自己的身体转向眉眉”,“那么随意地对着眉眉为自己做着一切善后工作”。绝不能小看竹西浴后的这一系列“沉稳”“从容”的运作,这种既是展示又是自赏的过程,都是要建立在主人公对自己生命自信、尊重的基础上。人只有爱自己,充分认识自己、认识自己的本质,才能尊重与生俱来的各种需求,为摆脱外加于人的奴性、依附性抗争,才会不为被动人格所约束,从而获取一种精神上的浩瀚,人格上的独立。竹西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能在司猗纹所代表的男性意识形态文化的巨大阴影中我行我素,大胆地去爱,大胆地做自己想做的事。铁凝对女性自赏行为的观照,标示着女性对自身躯体尊重的觉醒,对推动人性的现代化进程起到了积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