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告别或自救的写作 我把1985年作为本文谈论王小妮的一个意义出发点。因为1985年对于王小妮迄今为止全部写作而言,具有一种个体存在被敞开的时间性。它是我们进入王小妮作品序列的通道。在某种意义上,王小妮是我们当代女性写作从业者中,少数已经建立起不受线性历史限控时间感的成熟的女作家之一,而1985年,却是从个人生命的切口,进入到王小妮写作的生命时间的。“一场从天而降的恶毒之液”(注:徐敬亚:《一个人怎样飞起来》,见《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第8页,第9页,第1页。 )改变了诗人的生活和创作。从1985年始,王小妮以她连续性地写作,建构起一种诗性时间,即不依附于时代界定却呈现并构造时代语境中开放性时间经验、见证我们存在的复杂本相和个人状态的生命时间。在这样的时间状态中,时代《派谁去受难》?《我们是害虫》,我们也同时是《目击疼痛》者们,《谁负责给我们好心情》(注:王小妮散文随笔系列《目击疼痛》《谁负责给我们好心情》《我们是害虫》《派什么人去受难》,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1998年9月第1版。)?我们每一个体都是自己时代与人生的承担者,而写作,不过是承担的见证,如长诗《看望朋友》结尾以“诗证诗学”(注:见欧阳江河《站在虚构的这一边》, 载《读书》1999年5期。)所说:“幸亏/什么都遭遇了我。/一切,都被我/亲眼看见。” 这样的写作立场在今天正被一些关心真实、关心内心的作家和理论家们所实践和倡导,王小妮的语言,却总是和她的行动一样,有力而不夸张,她在她的诗集《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的扉页上写道:“几千年,人活着,从来没有轻松过。而一个诗人的内心就更加不平坦。这不平,才支撑和诱使着一个人能不停地写下去”(注:《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中国女性诗歌文库、王小妮集,徐敬亚选编,春风文艺出版社1997年10月第1版。)十多年来孤独然而充实的写作,在个人的意义上, 王小妮早已用了一个十分美丽的比喻“手执一枝黄花”(注:《手执一枝黄花》,王小妮著,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7月第1版。),来形容写作给予的深刻救赎和生命启示;而时间也给了公正的阅读以越来越多机会。然而,在1985年,王小妮却几乎是在“恶”的逼迫之下,不得不走入自救之路的。我想,这正是自救性质的写作所特别苛求于写作者的地方,如果没有生存的危机、内心的危机,这样的写作决不能自动实现、也决不能从教条那里得来!如果没有一颗不肯沉沦的灵魂,这样的写作同样无法坚持到底。像普鲁斯特、卡夫卡,像萧红,他们所遭遇的生命、灵魂危机和他们不愿沉沦的精神,才是他们那些感人至深的自救性写作不朽之所在。在1985年,王小妮作为朦胧诗人重要的一员,在朦胧诗歌业已取得了公共话语空间合法地位、并成为诗歌领域话语权威之际(注:参见孙绍振《历史的宣判纪念朦胧诗二十年》,载《中国新诗年鉴1998》,花城出版社1999年2月第1版。),完全有可能用放松的写作心态,加入公共欢迎的时代歌唱之中,轻易地获得更大成功。但是,对于“恶”的不能回避,却使王小妮停住了“感受阳光”(注:《我感到了阳光》系《印象诗》二首之一,另一首为《风在响》, 是王小妮的成名作,写于1980年4 月长春。),也停住了对《碾子沟里蹲着一个石匠》(1980、 5),那“带有救世倾向的对麻木农业文明的怜惜”(注:徐敬亚:《一个人怎样飞起来》,见《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第8页,第9页,第1页。 )。面对生存的真相,这个忠实于生活体验和内心感受的诗人,走上一条与当时语境格格不入的小径,这是一条在“恶”的逼迫下,用生命“退却”、认思,所辟开的灵魂小径。“恶”,让她意识到自我生命的匮乏,而这种匮乏并不是外部承诺能够充实的,只有自己来补足,这是一条自我的不归路。春天,王小妮写出了组诗《告别》:“鸟已在自己的拯救中完整/这完整水火不入”。她选择了自救、自我完整的写作,这样的写作立场是生存意义上的,它既是生活的给予,更是对于个人的生活、生命深切切肤认思的结果。也可以说,这就是为什么,她的《告别》诗,和她告别北方迁居深圳的生活选择,可以互为阐述。在1985年,离开北方语境就是一种脱离话语中心的做法,反之,维护内心空间,到达一个边缘地带,必须具备足够自救的力量。海德格尔曾指出过,“而‘存在’表现为‘曾经以思的至高努力从现象那里争得的东西’,早已变得微不足道了”(注:《海德格尔选集》(上)《存在与时间·导论》第28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王小妮用“告别”时代歌唱的选择,挽回了她个人的存在之思,这使她在1985年,很可能要比后来出现的“个人化写作”早上数年,就确认了个人的写作《方位》。她在深圳终于不必掩饰自己作为诗人的真实处境:“与街上的诗人比/我已完全等同于路人。”同时更清醒地认识到了做一个诗人与人类精神境遇的深度关联:“一个字也写不出,/我沮丧如同败鼠。/我终于彻底地明白,/我在命中被选定做一个诗人。”(《诗人》1985、 4)其实,正如徐敬亚所说,王小妮个人的创作“与人间更多的不平相比,它其实算不得太重的创伤。”但也如徐敬亚所指出的:“但它却触到了最真诚、最敏感的人类痛点之上。正是由于她把万物看得过于善良和美好,她六月的心中,才骤然飘下了漫天大雪!”(注:徐敬亚:《一个人怎样飞起来》,见《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第8页,第9页,第1 页。)人对存在的危险感,往往只要通过一、二件意想之外事件打击,就可以建立,然则危险感并不就是存在的自觉意识,它离自觉意识的存在感的距离,是无限的思的距离。1985年,王小妮因为外部的打击,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思的启动,这次启动使王小妮不仅追问外部之恶的由来,更深在地追问内部力量的所在,在不得不遭遇恶、承担恶的逼迫过程,对于那个“痛点”、即生命本身的承受度、善的抵抗力的体验,有更为独特的认思。一个人的抗恶能力并不是那么大的,尽管人人都有可能遭遇恶。在哲学的意义上,生命的在世处境就是恶的,因此,人人都有需要自己救自己的时刻。人性中的脆弱、坚强,人对爱、温情、家园的渴望,人的恐惧、忧伤,这些诗歌和文学艺术应该揭示的种种,被王小妮深刻地意识到并呈现于自己的写作之中。正是外部追问和内部认思的双重注入,改变了那个只发外部忧患疑问的王小妮,从而改变了王小妮诗歌质的构成。如果不算夸大的说法,当代诗歌在王小妮的1985年,拥有了一次真正抵达个人内心真实的体验,在一片抖动的内心空间,王小妮还并没有更精致的语言,她的“怀了许多不可复述的念头/是用手/脑也不用/嘴也不用/腿也不用”(《用手》1985、4), 来匆匆记录而确保不一闪而过的。比如她写一个人对于家的渴望:“哪怕有一分钟/你和我/也要结成一个家庭”(《家》),她写一个人的恐惧:“街声在窗前潜伏/世人正朝我恫笑”(《完整》),她写一个人的怀疑:“快交出/你夹在手指缝里的恶念”(《恶念如洞》),她写一个人的无助:“注定/有许多事情/令我终生苍茫”(《深巷》)。这些也许真的是不可复述的念头,是一个人在内心发抖时刻的呻吟、叹息,但是,如果不是它们触及内心的真诚,感动的源泉又从何而来?王小妮用她自己的手写她自己的口语,写出的是文学最平凡最本义的事实。虽然在1985年,各种西方的主义、流派正和中心语境的乌托邦交换着白手套,文学最平凡、本义的东西,还要在巨大文化冲突的怪圈中一再被轻蔑,而汉语语言,还要在苍白空洞的传声状态中煎熬,但是,王小妮毕竟开始了,开始了她自己的内心时间,这时间因为一个人内心生命的生长而有着别一种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