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用“年轮”来比喻“代”。时间这个无形的匆匆过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树的横断面上留下一圈一圈的年轮,若干圈年轮共时态地呈现在同一个平面上,与树的纵剖面即各个年轮的历时性纵横交错成一棵树的主干。年轮是时间在树干上留下的痕迹,代便是岁月在女人生命的流程下雕刻出来的直观的刻度。女人对无形的难于把捉的来无影去无踪的时间,它习惯于通过代、通过个人家庭角色的转换、递进来认知,所谓“儿孙催人老”等等。女人记忆中难忘的“生命故事”常常是和“代”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代”是女人的生命之镜和岁月之。她们从这里看到了什么呢? 一、岁月如圆 《岁月如圆》(周小娅)从一幅标题为“你和你的影子”的祖孙两代女人的照片上看到了女人生命的刻度——小女儿青春烂漫的面容和老女人的白发、皱纹,也看到了站在祖孙两代人之间的作为母亲的“我”的责任,意识到“现在该由我来向女儿张开暖烘烘的翅膀”了。蒋子丹的《岁月之约》和丹娅的《心念到永远》可以看作是“岁月如圆”的一个必要的补充。它们都选取了一个特定的瞬间来表现三代女人代际角色的转换、交接。《岁月之约》是在“我”作为女儿护送年迈力衰的母亲回家,《心念到永远》是在作为女儿的“我”经历了惊心动魄的分娩之痛终于也做了母亲之际。作家所捕捉到的这样的瞬间,是伽达默尔所说的“独特的时间”,是超越了日常生活在连续进行中的琐碎重复而成为一种被体验和被审美化了的时间,是足以让女人永远记住的造型化和“仿佛停住了”的“真正实现了的时间”。正是在这样的时间中,两代女人实现了责任和爱的相互承续和交接,实现了“岁月之约”。 如果说“岁月如圆”是女人“代”的承续交替中对圆满的一种期望,那么“岁月之约”便是这种期望得以实现的前提和条件。岁月的“圆圆的脚步”是用女人的爱和责任、用一代又一代女人辛苦操劳的脚步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这是女人对时间的空幻感生命的虚无感的一种抗拒和超越,也是女人对代际关系中的责任和缘份的自觉。冷色调的纯生物学的“代”的交替在这里经由女作家们切实的母爱体验被暖化了。周小娅的许多散文都给人以这种“圆”和“暖”的感觉,有的只看题目就觉得温暖:《我是妈妈的小棉袄》、《山那边是外婆家》、《鸟窝和鸟妈妈的孩子》、《人在世上走》等等,都是在为这流逝的岁月画圆,也是为孔子“逝者如斯夫”这几个字写下一个饱满温馨的注脚。 生命的意义,自我的价值是什么?女人一千次一万次这样问自己。这个问题如果是抽象的或仅就自己一个人孤立的来看,的确不好回答,何况在生的尽头,无例外地有死的阴影在那里等着你。现在女人抓住了代际关系中一个特定的时间结构,而且让站在祖孙两代人之间的母亲和母爱作为这个结构的核心、中介、纽带和动力源泉。向前,她看到母亲或外婆的衰老、死亡,向后,她看到女儿、儿子的出生、长大。这就好比是走进了一个照相馆,你同时照了三张照片,一张是你的未来,一张是你的过去,一张是你的现在。母亲就这样在女人的生命流程中成为这样的“照片”,成为女人在时间之流中一个生命意义的定格。90年代女性散文中,有那样多的女作家不约而同地找到了这张“照片”,是因为人人都有母亲,人人都有太大的可能成为母亲。 在这个世界上,在你的生活中,在你的心灵里,有太多的地方刻着母爱的踪迹,你不能抹掉她不能漠视她不能忘记她就像你不能抹掉你自己漠视你自己忘记你自己一样。台湾女作家林文月的《白发与脐带》对母爱做出了高度集中的艺术概括:母亲去世后,子女们清理她的遗物,发现了写着五个子女名字的五个纸盒,里面分别装着他们各自的一截脐带,还发现了一包用白纸包着的母亲的一团白发。这一意外的发现,令子女们惊讶和感动。他们将那一团白发也分成五份分装在各自的纸盒里和自己的脐带放在一起带去珍藏。“这样,母亲就可跟着她所疼爱的五个子女分散在各地而无所不在了”。“无需任何语言,这就是母爱的最原始的诠释”。“多么奇妙啊,这一段萎缩成寸许长的细带,竟是生命的隧道,虽然经历了这么多年,甚至另一端已经泯灭了,却仍然完整地叙说着薪火传递的故事”。这是母爱的信物,母亲就是为了这五个生命的出生、成长,把满头乌黑光泽的华发累白了。母亲已逝,可她的肉体生命曾经这样存在过的“信物”从此在她的子女们心头永驻,在母爱不灭的烛光照耀下,他们将继续未完的生命之旅,学着像母亲那样爱自己的子女和天下人的子女,这不就是整个人类生生不已自强不息的整体象征吗? 《母亲的羽衣》(台湾张晓风)捕捉到的是一个独特的瞬间。作者抓住哄小女儿睡觉时女儿向她提出的一个问题入手。这个问题是:“妈妈,你说,你是不是仙女变的?”“我是不是仙女变的?”——哪一个母亲不是仙女变的呢?“我”在心里这样回答女儿。在这个答句中,天下所有的母亲和自己的母亲(女儿的外婆)的少女时代、自己的少女时代、女儿现在的少女时代聚扰在一起,展现出天下所有的女人曾经有过如花似锦的年华,都曾经“惊讶于自己美丽的羽衣和美丽的肌肤”。“而有一天,她的羽衣不见了,她换上了人间的粗布衣——她已经决定做一个母亲”。在这里,具象的个体的母亲(“我”的母亲和我自己)和抽象的整体的母亲(天下所有的母亲)、过去的母亲和现在的母亲未来的母亲汇合聚集,从母亲的“羽衣”和母亲的“粗布衣”这两个意象的转换中得到了具有丰富内涵的审美表达。“妈妈,你说,你是不是仙女变的”这个稚气可掬的提问,得到了一个确定的哲理的和现实的回答:妈妈曾经是一个仙女,外婆也曾经是一个仙女,天下所有的母亲都曾经是一个仙女,可她们现在都不是。现在只有女儿是,然而女儿将来也不是。因为女儿也会做母亲。 作为“羽衣”与“粗布衣”这两个意象的补充,也是这其间的一个过渡,作者又找到了另一意象,“一个被弃置的木质砧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