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5 日《文艺报》“文学周刊”发表了马振方先生的《小说·虚构·纪实文学——“纪实小说”质疑之二》,对拙作《纪实小说:作为文体的合理性和可能性》一文进行反批评,表示对“纪实小说”这一文体“仍难认同”。马先生认为“纪实小说”或曰“非虚构小说”作为文体从理论上说没有合理性,从创作实践上说没有可能性,肯定纪实小说的言论都不过是些想把水“越搅越浑”的异端邪说而已。 读完马先生的文章,我觉得他是在用自己建造的牢笼把自己的思想囚禁起来,在使用“小说”、“纪实文学”、“虚构”等概念时,对它们的理解都过于单一、狭隘和静态化,因此一味强调文体的常态,无视其变体,并且始终用或此或彼的思维方法去判断作品的类属,忽视了一部作品在文体归类时,有时完全可以是亦此亦彼的。 一、辨析“纪实文学” 为了使讨论不至于停留在肤浅和单一的层面上,我们有必要辨析一下与纪实小说密切相关的“纪实文学”这一概念。 “纪实文学”,当然是指以曾经发生或正在发生的事实为表现对象的文学作品。这答案似乎很简单,也不会有多少异议。需要指出的是,纪实文学不是具体的文体名称,它跟虚构文学是一对相对立的概念。不少人忽视这一点,导致了目前纪实文学观念的混乱。 目前人们的纪实文学观念,可以概括为三种类型。 先说狭义的纪实文学观。这种观念认为:纪实文学是与报告文学相并列的非虚构(所谓“非虚构”只有相对的意义,后文有详论)文学体裁。对二者之间的区别,又有两种不同的理解。一种以题材不同来划分,认为写现实题材的非虚构文学是报告文学,写历史题材的非虚构文学是纪实文学。80年代,一些报告文学作家把写作题材向历史领域延伸,人们觉得这样的作品再称为报告文学有些勉强,于是用“纪实文学”来指称它们以示区分。另一种以作品中“小说性”的强弱来划分,例如谢泳就说:“我曾预言,报告文学的出路恐怕是两条,一条走向纪实文学,强化小说性;一条是走向调研报告的路子,强化学术性……”。(《关于近期报告文学发展的一些问题》,载《文艺争鸣》1989年第2 期)在狭义的纪实文学观念中,“纪实文学”被认定为一种文体名称,其外延很窄。 还有一种介于狭义和广义之间的纪实文学观,认为纪实文学是报告文学之外各种非虚构文学作品的总称。一些文学刊物同时开设“报告文学”和“纪实文学”栏目,把那些算不上报告文学而又是非虚构的文学作品,如“游记、回忆录、忆人记事的散文等等,都放入“纪实文学”栏目中。在这一观念中“纪实文学”的外延要宽得多,但是把报告文学排斥在纪实文学之外,不合理之处显而易见。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人持广义的纪实文学观,就是把纪实文学看作一个跟虚构文学相对立的、包括许多文体在内的系谱概念。不妨把此类言论摘录一些:“纪实文学的外延较广,诸如传记、回忆录、报告文学、日记、书信、采访记实,以及写真人真事的叙事小说、纪实小说等等,都可以列入纪实文学之列。”(宗原《纪实文学点滴谈》,载《世界纪实文学》第1辑,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10月版)“纪实文学, 是指那些纪实小说、报告文学、传记文学、回忆录、游记等等。”(王铁仙《新时期纪实文学丛书·序》,上海社科院出版社1993年版)“我们选编的纪实文学范围除了报告文学和传记文学两大类之外,还有纪实散文和文学性特写。”(萧关鸿《20世纪中国纪实文学文库·序》,文汇出版社1997年4月版) 在纪实文学内部,体裁不同,质地会有所不同,对真实性的要求也有区别,马先生对此显然缺乏认识。马先生的两篇文章都以《小说·虚构·纪实文学》来命名,但是他对纪实文学,除了“不能虚构”以外,实在看不出还有什么更多的理解。马先生的纪实文学观连狭义的也算不上,只能算是狭隘的。 我对纪实文学,确实像马先生指责的那样,是持“兼收并蓄”的态度。纪实文学不是“纯文学”,它身上,总有着文学“异己者”的身影,这些“异己者”,有新闻、社会调查、历史、政论等。文学与新闻结合,产生报告文学;与社会调查和政论结合,产生“当代社会纪实”,如冯骥才的《一百个人的十年》;与历史结合,产生历史题材纪实文学(如麦天枢、王先明的《昨天——中英鸦片战争纪实》……这本是纪实文学内部的不同样态,马先生却以嘲讽的口气予以否定:“据说还有‘当代社会纪实’、‘历史题材纪实’”,究竟是别人荒唐,还是自己的眼界太窄?” 我赞成文艺理论家童庆炳先生的观点。他不仅承认纪实小说,还把这一体裁的诞生看作当代作家文体意识的觉醒,他说:“当代有些作家把小说散文化,把散文诗化,甚至创造出‘纪实小说’、‘口述实录小说’之类的体裁新品种,这是他们体裁意识觉醒的一种表现。”(《文体与文体的创造》第109页,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二、“合理想象”与“虚构” 真实性问题是马先生很重视的一个问题,需要多说几句话。一般人总认为,既然是纪实文学,其作品表现的内容就应该和它所反映的物质世界完全等同。这并不是一个科学的见解。就像纪实文学跟物质世界不能划等号一样,纪实文学的真实并不完全等于它的反映对象。列宁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早已说过,人对现实的反映决不会和原形完全相同。更何况,纪实文学不是刻板再现,是对物质世界有选择的、审美化的再现,在选择中,事物的某些形态或事物之间的某些关系被强调,而另一些形态和关系则被忽略。这是从物质本相向文学形象转化的必由之路。再者,纪实文学跟所有文学作品一样,是人与人之间通过语言从事沟通的话语,它同样包括五个要素:说话人(讲述者)、受话人(接受者)、本文(特定语言构成物,也就是形式化了的作品)、沟通(作者与读者之间的相互认同)、语境(作者与读者共处其中的特定语言关联域)。那么,被这一活动过程运载着的“真实”就不应该在一个静态的、单一的层面上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