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澜:最近有人讲类型小说,说是从电影、电视类型片来的,比如打斗片,言情片,悬念片,讲的实际上是品种,分类。80年代中期,周政保讲到小说的诗化,对现在的小说创作方法提出希望。小说的散文化问题是个老问题了,比如鲁迅就把他的《社戏》编到小说里,可编到散文里也完全可以。小说的散文化这条路前人已经把它趟得很宽了,但小说的诗化还需要深入探索。周政保分析了张承志的《黑骏马》,邓刚的《迷人的海》,提出“象征”作为诗化小说的特点。不过“象征”是诗的“拿手”,却不是诗的“专利”。这条路如何走下去,要多方思考。现在是老方法不行了,呼唤新的,什么样的新的,这还难说。我和《北京文学》早就没有工作关系了,但我们还是相当密切的,是作者和刊物的关系,我还经常向他们投稿。和他们交流看法。在世纪之交,新世纪来临之际大家都在说要呼唤新的文学,但究竟什么是新的,这到底是一条什么路,可能都还处在一种茫然状态中。我还请教了一些搞外国文学的,看看人家是怎样看这个问题的。有一次聚会,叶廷芳从电话机讲开来,讲到荒诞和想象。童道明也讲过不少看法。他向往的东西,我看还是比较古典。他讲契诃夫什么的,他讲到幽默和苦涩,幽默里的苦涩是最高境界。我们转着转着,不时要转到古典那里去。因为古典是前人的积累,是历史的总和。“没有荒谬就没有小说”,这是一句名言啦。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反正是一句名言。这句话也许不太好接受,要是换个词儿,“没有想象就没有小说”,我想好接受多了,是不是也没劲了呢?不知道。我就是这样东看一点,西听一点,也没有专门去看谁的专著,那些大部头的我也看不下来。这与年纪有关系,连眼睛也不行了。听一听倒是非常合适,希望能够多听一听。曹文轩,曹教授的文章我是很喜欢看的,对我的启发挺大。特别是他讲现在我们追求什么,世界上作家追求什么。他的文章简明扼要之处,适合我的胃口。也是水平。陈平原教授新近预测小说将走向“自娱”,从带领风骚的位置上,退为各自的文化“修养”。不等开会,我就打电话请教了。我来参加这个会就是想多听到一些新的东西,多明白一些新的东西。我现在这种情况还能干什么,很高兴能和大家聚一聚,如此而已。前天看到李国文的一篇文章,就像给敲了警钟一样,当然不是针对我呀。他讲的是老的问题,说是什么老呀,人老了往往不知道自己老了,不服老,干些不该老年人干的事。最可怕的就是这个。说作家老,这很难从年龄上界定。托尔斯泰的《哈泽·穆拉特》是在他八十来岁的时候写的,我觉得是他的上乘之作,是他的最成熟的作品。我读后感到比他的《战争与和平》还要带劲。《战争与和平》有的地方读起来相当苦闷,沉闷。80多岁还能写出这样的作品,是叫人激动的事。这样的人是很少的,国文也说一般的人是做不到的。托尔斯泰当然是人类中的大天才了,很难有人可以和他相比。我也想“金盆洗手”来着,只不过现在家里还没有“金盆”,只有塑料盆。 陈平原:先说老还是先说写作?还是先说老吧。20世纪最大的遗产之一就是退休制度,不过下个世纪这种制度应该修改了。据说开始建立退休制度的时候,人的平均寿命是63岁,60岁退休,就只剩下三五年的时间可以享受。可现在呢,很多人活到80岁了,还很健康。因此,退休的人越来越多。以前大概是20个人养一个退休的,现在是两个养一个了。所以说,退休制度一定会改革,林先生,您尽可往前走。 郭宏安:现在有一种说法说是人最佳年龄是50岁,国外的很多老板都是60岁以上的。 陈平原:现代社会对于智慧的要求越来越高,对于体力的要求则越来越低。所以,年纪大了,就不要写那种二三百万字的“大小说”。 曹文轩:我觉得写小说随着年龄增加会越来越好。有很多人生的体验。你看汪曾祺他就是老了才写小说的。 陈平原:90年代以后的小说,我基本上不读,除了有人特别推荐的,而且是短的我才读。像刘震云的小说,不是说他写得不好,而是太长了,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读。我作了20多年的文学研究,对于文类的发展前景,有个基本的想法。在我看来,所有的文类都具备升降的可能性。文类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有时会升,有时会降。19世纪的学者拿生物学作比附,说文类都有一个生老病死的过程。所有的文类都在走向死亡,都有高潮,过了高潮不可能再回来。我以为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中国文学史上,文类可能颇有返老还童的。在不同时期,某种文类可能处在中心,可能处在边缘。可能会发展得特别好,也可能突然间就完了,怎么拯救都没有用。我最早研究的是小说,我关注的问题中包括这个文类到底走到头了没有,小说到底还有没有戏。我的说法比较隐晦。20世纪中国小说扮演了文坛霸主地位,承担了巨大的责任,也获得了它本身的光荣之外的一些光环。从晚清到现在,我们说文学家,主要指的是小说家。小说家在社会上的影响,还有他的实际成绩,以及他的经济收入,在中国文学界里它是占第一位的。而这在整个文学史中,是很短暂的一段。在很长时间里,小说没有这种崇高地位。小说崛起时,把两个重要文类排挤到边缘去了,一个是诗歌,一个是散文。我们都知道,在很长时间里,小说这种文体一直处于边缘地位,处在文坛以及整个知识社会的边缘。20世纪初,小说逐渐繁荣起来以后,就把诗歌和散文排斥到了边缘。在这中间,诗歌有好几次成功地反扑。比如80年代,北岛他们又把诗歌这种文类带回到了中心地位,可惜时间不长。那段时间你可以感觉到诗歌对于文坛的冲激与震撼。说到底就艺术探索而言,最先锋的东西往往是诗歌,不是小说。所有的变革里面最先发起,最可能突破的很可能是诗歌。到80年代末90年代初,散文又起来了。散文、随笔,很多作家和学者蔑视它,认为是“小女人”或者说是老人的文体。但是,你会越来越感觉到它的冲激力。起码,它必然会威胁到小说的霸主地位。这两种文体的崛起,各有其前提。为什么说21世纪,诗歌、散文可能会重新回到文坛中心地位?先说散文。在西方,散文不是一个中心性的文体,但在中国不一样,它长期占据文坛的中心,才子们用散文来显示他们的才华,并获得他们渴望的地位和权力。后来,八股被废除了,古文被打倒了,西方文学观念涌入以后,好长一段时间我们忽略了散文的价值。现在,你会发现它重新回来了。散文这种文体重新“焕发青春”,可能会造成整个文学面貌的改观。你问为什么我会强调“业余”的问题?严格说来,古代中国文人都是“业余作家”。“五四”的时候,为了反对“拜金主义”,新文化人颇有主张“爱美的”即“业余”的文学的。当然,中间诸多波折。到了80年代,由于市场问题,专业作家的地位似乎很牢固。可到了世纪末,载体的变化,比如报刊的大量出现,电子媒介,包括网站,这些东西普及以后,作家和非作家的距离会缩小。我的最大感慨是,人人有成为文学家的愿望与可能。比如说,我坐火车,有人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是教中国文学的。他就说好,最近出了一本什么什么小说,叫我跟他谈谈。每个人都敢跟你谈文学。后来我吸取教训,有人问我是干什么的,我就说是教天体物理,于是就再也没有人跟我谈了。并不是说我讨厌那些谈文学的人,而是说这是一个大趋势。每一个人都可以谈文学,每一个人都“懂文学”,这是大好事,求之不得。依我的预测,大众这种业余爱好会越来越强烈。文学的专业化因而也就会逐渐逐渐淡化。在各种文体里面,最容易由“业余作者”掌握的,而且作得很好的,无疑是散文。非专业化的环境中会出现奇才,这种可能性,越来越不容置疑。对于才华横溢的年青人来说,出手一篇散文,一首诗歌,是自然而然的,没有丝毫做作。在这种非专业的状态下,散文和诗歌是比较容易成功的文体。文学的修养化,文学的非职业化,使得散文和诗歌有可能回到文坛的中心。小说的魅力正在消退。20世纪中国小说的辉煌,部分在于其成功侵入本不属于它的领地。在文学界当老大,这是一个原因。另外,它包揽了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的许多功能,如传播知识,启发民众,娱乐等等。如今,直接从小说中获得知识的必要性会越来越小。比如说学习资本运营,还主要从《子夜》学,可能就成笑话了。现在的人文读物、知识读物非常多,没有必要再从小说中去获取各种专门知识了。小说的娱乐功能,知识传播功能,还会存在,但肯定被大大削弱。因此,我在想小说得以安身立命的到底是什么?不是说小说必定衰亡,不可能在21世纪再有精彩的表现。而是说小说所面临的困境是很严重的,再自以为是、固步自封,会被挤到边缘的。不少朋友感慨,说是短篇小说垮了,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