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人物都有两重性:既属于历史,也属于现在。这一特点,使之无论生前或身后,常常很难摆脱世人的纠缠——赞美者有之,诟病者有之,毁誉交加者亦有之。“说不完的”鲁迅就不止一次地处于这种境地。当前,读者只要有兴趣,翻翻报刊就会了解,新的一轮对于鲁迅的“议论”又开始了。这样的事,对于先生本人,好坏姑且不论,要紧的是,它说明先生的事业和生命实际上还在继续,还在和我们眼前纷纭的生活纠缠在一起,还在和我们这些活着的人纠缠在一起。一个人的生命效应,能够在历史长河中不断掀起波澜,真堪称“不朽”,这本身已够说明鲁迅先生的特殊价值了。 其实,先生早已撒手人寰,一身祸福荣辱,生时既已不顾,死后复何计较?但是,人们还是在他身上争来争去,争到今天,已经过了大半个世纪,还在争。争什么呢?说到底,是争“现在”,争活人的事情。 既然争是客观存在,面对可争之事,争争也值得。因为对于我们无论谁,“现在”都太重要了,连鲁迅先生也警告过那些“现在的屠杀者”:“杀了‘现在’,也便杀了‘将来’——将来是子孙的时代。”诗人歌德还用美丽的诗句表达过对“现在”的眷恋:“你多美好呀,你多停留一会儿吧!”可见,抓住“现在”是多么重要。 虽然人们都要“现在”,但是人们对于“现在”的理解并不相同,这就是人们常常发生争论的根源。简单地说,由于人们对于“现在”的认识和要求不一样,他们对于将来的设计也不会一样;而当他们对于将来的设计出现分歧时,还会回过头来翻翻旧帐,查查历史,重新议论、设计一番。不言而喻,对于历史人物的重新评说,也是这类工作的一部分。对于历史(包括历史人物),如果是在正常的学术规范内进行讨论,那对于“现在”的进行不仅无碍,而且有益;但是,如果越出学术规范,例如歪曲事实,指责鲁迅不去暗杀清朝政府的官僚,以调侃的语言讥刺鲁迅对无阶级社会的向往等等,那就离谱了。 在有的人眼里,“将来”也许只是一个谜,一个大大的问号。他们可以不管、或少管将来的事,而将注意力集中于“现在”,因为“现在”最实在。他们心目中的“现在”,实在得像一部汽车,以为只要抓牢方向盘,想怎么开就怎么开,想去哪里就能够去哪里。“现在”如此深具魅力,个中人谁不想来一试身手? 但是,“现在”究竟还不是可以随心所欲地加以操纵的汽车,如果驾驶者硬是为了一己之便而逞其所欲,那就得先用点心思,例如动动交通图、交通法规、甚至交通设施之类。这样,就回到了上述话题:在有的人眼里,不但将来是个问号,历史也可以随时随地变成问号。为了满足他们那部汽车的随便哪一种需要,不仅可以搁置“将来”,也可以修改历史——换个行业术语,就是改改交通地图或交通法规。 在时下一些文章中,有的作者就是这样来对待鲁迅的。他们没有一个关于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完整的历史观,对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采取惟我所用的态度,想抬就抬,想贬就贬。这种使历史“就范”于偏见的做法,很难说会希望别人来进行讨论。但是,如果不讨论呢,省事固然省事,可距离他们常说的科学和民主也就越来越远了。所以,说也要说,做更应做,还是讨论吧。 这些年,贬损鲁迅之风屡屡刮起,这不能不使人发生一点儿疑问:鲁迅到底妨碍了他们什么呢?这一次的风刮得更要大些,大到想动摇鲁迅的历史地位。在他们眼里,鲁迅不仅不如胡适,也不如林语堂。我们知道,假使胡、林真能取代鲁迅的地位,他们的“车”就开得格外地快了。但是,这样做是非科学的,因为他们“忘记”了一个基本事实:我们生存于其中的这个古老文化,只是到了“五四”时期,才算对它有了一个整体性的清醒认识。在这一认识过程中,鲁迅起的作用,是别人无法与之比拟的。例如,他的关于中国文化(自然是没有经过“五四”革命洗礼的封建文化)是“食人”文化的分析,他的关于中国历史上的“一治一乱”,实际上是两个时代(“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和“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的表述,都是总体性的一针见血的精辟论断。这些论断,高屋建瓴,一字千钧,直接撼动了旧文化的根基,不仅发前人未发,至今也还没有人能够超越。特别是,面对以往如此沉重的历史、文化包袱,他毫不悲观,毅然号召:“……无须反顾,因为前面还有道路在。而创造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鲁迅从来不喜欢讲空话、大话,就是谈未来的事情,他也总是从历史和现实中找到根据,务期言必有中。他的小说《故乡》中那个关于“路”的启示,以其形象化的、朴实而丰厚的生活内涵,在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一直激发着包括哲学家、艺术家在内的各个阶层的读者的想象力,其分量决不下于一些作家的几部长篇,这是有案可查的。时下有的文章作者,不顾鲁迅的生存条件和创作环境,以他没有写出长篇小说为由,贬低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难道这些人会忘记,文学作品从来都是以质取胜,而不能以篇幅长短定高下这个常识性的问题吗?例如,蒲松龄因一部《聊斋志异》而光耀文坛,同属清代一些较为著名的长篇(包括《野叟曝言》《绿野仙踪》这样一些有相当影响的长篇)的作者,比起他来却是相顾失色,只能敬陪末座了。外国作家,我们可以举出主要是以短篇名世的莫泊桑。上述文章作者大概不会(至少,我们还没有看见)否定蒲松龄或莫泊桑的地位,而独以这类理由苛求鲁迅,这就不免有失忠厚和有失公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