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系统地接触鲁迅的著作,是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那时大约二十岁。等到十六卷的《鲁迅全集》读完,所受到的影响,至今想来,仍不能不用“蛊惑般的震动”来形容。我想,在中国现代作家中,能够写出最具有震撼力的文字的,恐怕没有超过鲁迅的了。对于鲁迅的文字,时间好像凝固了,又好像是更给了它炉火纯青的机会。鲁迅创造了一种时间上的永恒。 还有空间上的扩展,这同样是我个人的经验,就是我几年前在日本时因鲁迅而受到的一次“震动”。当时在仙台举行的一次专业性的鲁迅研究国际讨论会,居然吸引了众多日本市民专程自费赶来赴会,最远的是从南方的九州而来,几乎纵贯日本列岛,有点像是中国的从广州到哈尔滨。通过交谈,我了解到他们赴会的具体缘由尽管各有不同,但有一点是根本相同的,那便是在他们看来,鲁迅是中国现代文化最具有世界性影响的杰出人物。一个日本人甚至说:“如果鲁迅在中国不流行了,那就在我们日本流行吧。” 这使我感动,更使我深思,因为鲁迅一生实践的最主要目标,可以说就是要使中国和中国文化走向并融入世界的现代文明潮流,而无形中,他自己便首先成为了这一过程中的代表。在文学艺术方面,世界性和现代性,也正是鲁迅的主要价值判断标准。例如,他曾这样评价陶元庆的绘画艺术成就,“就因为内外两面,都和世界的时代思潮合流,而又并未梏亡中国的民族性”;“我想,必须用存在于现今想要参与世界上的事业的中国人的心里的尺来量,这才懂得他的艺术”(《当陶元庆君的绘画展览时》)。在“五四”时期有关世界语的讨论中,鲁迅也发表过“十分简单”的赞成世界语的理由,“便只是依我看来,人类将来总当有一种共同的言语”(《渡河与引路》)。与其说鲁迅的这一理由是从语言发展的技术性角度立论的,不如说他着眼的首先是世界人类文化沟通和融合的必然性趋势。中国文化的出路也将由在这种趋势中的地位来决定。 那么,当日本人视鲁迅为中国现代文化的代表时,其实也就同时赋予了鲁迅的东方性和世界性的共通与共同的文化内涵。从这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中国和世界的现代文化共同塑造成了鲁迅的文化形象及其文化精神。这在今天,仍然具有十分鲜明的现实意义。一旦我们把鲁迅用“鲁迅的方式和价值观”置于中国和世界的现代文化发展的背景中来看的时候,就会发现,鲁迅不失为是在绵延整个二十世纪的殖民地文化为挣脱殖民枷锁而奋斗和崛起的世界性潮流中的中国和东方的一个代表。从鲁迅的一生实践来看,在他面对中国文化发言伊始,实际上就已经同时进入了一种与世界现代文化“对话”的关系和状态。早期的《魔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和《破恶声论》等可为显证。他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连其文体形式也能说明这一点。无怪二十年代就有人敏锐地指出:《狂人日记》使中国“从中世纪走向了现代”。鲁迅的意义和价值,不仅在于他的贡献已经成为我们的常识的那些部分,而且更在于被时间和空间的因素所遮蔽甚至误解和曲解了的那些部分。惟其如此,我们的这个时代和我们的这个世界,才获得了重新和继续阐释鲁迅的可能性。这并非是对鲁迅的“过度阐释”,倒是对围绕鲁迅所形成的中国和世界性现象的一种说明。在极端意义上,反思、质疑乃至颠覆鲁迅,也是对鲁迅作为一种巨大的文化存在的事实的证明。并且,我以为这种证明同样是对鲁迅的意义和价值的确认。换言之,只要鲁迅和有关鲁迅的话题还在继续,我们便还没有走出鲁迅的时代,鲁迅也就未曾被“边缘化”。只是对于鲁迅,人们似乎更愿意从“一个方面”或“一种方式”去解释和接受他,这却是可悲的,也是对鲁迅的现代性和世界性的抹煞与剥夺。 鲁迅还在那里,还在我们的世界之中,这就足够了。——同时,这也是我们所面临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