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论人们对于朱苏进小说的兴趣如何,这一点大约无可置疑:这个作家对于平庸和凡俗深恶痛绝。当然,这是美学意义上的憎恶。首先可以肯定,朱苏进不会宽容自己的平庸之作。他似乎竭尽全力地让自己的作品保持某种内在的紧张:铿铿锵锵,掷地有声。许多时候,他的确做到了。如果允许追根溯源,我愿意提交一个不成熟的猜测:朱苏进似乎有一个重大的恐惧——恐惧一个人的精神陷入平庸。然而,现实的平庸不可抗拒地包围了人们,缓慢而又韧劲十足地噬咬人们的内心。这时,朱苏进握在手中的文学如同一柄利刃——他想用这柄利刃剖出一个不同凡俗的空间。 所以,朱苏进明目张胆地摆出一副骄傲的姿态。他大声地赞叹不凡的景象,坦率地表白对于种种俗趣的不屑。他甚至不想利用种种调侃或者幽默掩饰一下,设置某种保护性的过渡——例如在发表刻薄之辞的时候适当地贬低一下自己;朱苏进往往锋芒毕露,无所顾忌。他似乎表明,他就是不想畏首畏尾地在那些中庸者的队列之中,搔首弄姿,欲说还休,进一步然后退两步;他不怕正面暴露自己。他就是如此,决不降低自己的精神标高,无论人们是漠然地置之不理还是将他视为一个硌人的异己。 回到人丛之中,朱苏进更多地让自己的目光盯住那批杰出的精英人物,例如尼克松,毕加索,张承志,还可以加上一些奇异的军事家。他的作品反复地将这些人物称之为“有质量的人”。他欣赏这批人不同凡响的才智和胆魄,品尝他们制造的人生极境。用朱苏进的话说,这是“分享”——《分享尼克松》或者《分享张承志》。“分享”意味着,朱苏进并不是自卑地仰望这些不可一世的巨人;他至少拥有相近的精神高度。他发表的不是声调颤抖的颂辞,浮现在他脸上的是会心的微笑。对于这批精英人物,朱苏进隐藏了许多独到的思想。例如,人们可以在朱苏进的一篇题为《天才》的随想录里面遇到许多这方面的灼见: 天才不是真理的堆积。相反,天才的优美之处常常在于背叛真理。 天才有一个天才期,他只有在那个期间是天才。过了那个期限,天才也会变质。那时他不但不是什么天才,也许连人才都够不上。 聪明人永远不会成为天才。相反,恰恰是天才使得各种各样聪明显得可悲可笑。从这个意义上讲,聪明是天才的天敌。 天才有一个特点,就是把事物浓缩到针尖那么一丁点,从而洞穿整个世界。(注:朱苏进《天才》,参见散文集《独自散步》,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 无论如何,天才必须善于超常。许多时候,人的质量是在超常的极境之中显现的。所以,朱苏进的目光时常视而不见地掠过庸常的日子,那些超常的极境才是他醉心的一瞬。《瞬间》,《孤独与寂静》,《醉》,《仇恨与恐惧》,这些都是朱苏进擅长的——或者说兴致勃勃的——题目。“孤独并不是他被尘世所抛弃。相反,是他抛弃了尘世”;“假如没有酒,人类肯定会创造出比酒更加热烈的琼浆”;“肤浅的恨导致复仇,深刻的恨导致宽容”;(注:朱苏进《天才》,参见散文集《独自散步》,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220页,224页,302页。 )——这些想法的背面无不包含了蔑视庸常的意味。 然而,历史的多数时刻是由庸常的日子组成。庸常本身即是一种历史性的力量。人们常常说的“历史制约”很大一部分即是庸常的制约。这种背景之下,那些耀眼的精英人物的确像是划时代的。如果将某些精英人物从特定的历史语境之中剥离出来,仅仅衡量他们的才智和思想的深刻程度,或者说仅仅衡量他们的“生命质量”,那么,众多精神作品就会跨出历史条件的束缚而进入同一个空间。这时,周易、庄子、化学元素周期表、结构主义语言学、相对论、哥德巴赫猜想突然之间出现了可比性。这些作品的历史意义可以不予考虑;人们衡量的是,这些作品凝聚了多大的精神强度。后者是“生命质量”的证明。这种尺度是在天才与天才之间使用,充当历史平均数的庸常之辈已经被忽略不计。按照朱苏进的看法,“若摆脱是非评价纯粹就生命质量而言,希特勒是斯大林的标高,魔怪是行者的兄弟。”(注:朱苏进《分享张承志》,朱苏进《天才》,参见散文集《独自散步》,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60页。)这个意义上,甚至错误也得到了另一种评价。错误的意义不仅表明了损失程度,同时,错误也有不同的质量。朱苏进就说过,即使错误“也要犯得更有质量些”(注:朱苏进《假如还有一次人生》,朱苏进《天才》,参见散文集《独自散步》,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134页。)。 这渐渐地靠近了一个不无危险的题目:才能与道德的关系。道德是历史语境的组成部分,剥离历史语境的才智是不负道德责任的才智。人们可以信任这种才智吗?中国传统提倡立德为本,并且对这种才智深怀戒意。孔夫子的《论语》说过:“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按照这种眼光,众多恪守道德条例的庸常之辈才是社会稳定的基石。相反,尼采对于道德鸣鼓攻之。在他看来,道德是弱者和庸者赖以束缚强者的绊马索。不管怎么说,才与德不是二位一体的。可是,激赏精英人物的时候,朱苏进不由自主地简化了这个命题:“天才身上必有美德。”(注:朱苏进《天圆地方》,朱苏进《天才》,参见散文集《独自散步》,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82页。) 才与德不可分。我不相信有这种人:他的道德高尚但才能平庸。这说法既污辱了“高尚”又曲解了“平庸”。貌似辩证的东西,往往暗藏双倍的虚假。 我相信,才华本身就是道德,天才身上必有美德。(注:朱苏进《醉》,朱苏进《天才》,参见散文集《独自散步》,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229页。) 可以看出,朱苏进毫不掩饰这样的思想:拒绝凡俗,渴求超常,崇尚天才;现在,人们必须追问的是,这一切为文学带来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