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个地主的死》、《活着》、《我没有自己的名字》等小说的陆续面世,我们看到,作为中国80年代新潮作家代表的余华已悄悄开始了他个人艺术道路上的“转型”。在这次“转型”中,余华似乎正在从文学观念和文学实践的各个层面对自己的创作道路进行反思,而对自己“先锋时期”极端性写作的全面“告别”则是此次“转型”的典型标志。在中国八九十年代的作家中你可能还找不到另一个作家能像余华这样在短短的时间内完成反差如此之大的两类创作。现在回头来看,余华90年代初创作的长篇小说《呼喊与细雨》可能是他对自己先锋写作的最后总结,也可视其为他个人先锋写作的巅峰之作。其后,他就义无返顾地踏入了一片新的艺术领地,并在“转型”的阵痛中完成着对于自我和艺术的双重否定与双重解构。在我看来,标志着余华艺术“转型”最终实现的正是他发表于1995年的长篇小说《许三观卖血记》。这是一部奇特的文本,从纯文学的意义上讲它的巨大成功是90年代任何一部其他文本所无法企及的。不仅在国内读书界声誉斐然,而且在世界文坛上也被大为推崇。在法国,《读书》杂志称它为“一部精妙绝伦的小说,是外表朴实简洁和内涵意蕴深远的完美结合”。《目光》杂志则称“在这里,我们读到了独一无二的、不可缺少的和卓越的想象力”。而在比利时,《南方挑战》杂志盛赞其“是一个寓言,是以地区性个人经验反映人类普遍生存意义的寓言”。《展望报》则更是认为“余华是唯一能够以他特殊时代的冷静笔法,来表达极度生存状态下的人道主义”的作家。对余华来说,即使在他先锋写作的鼎盛时期,这样的评价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而对我们来说,《许三观卖血记》究竟体现了余华怎样的小说理想?在90年代的中国文学格局中它究竟应获得怎样的定位与评价?它所标志的余华的“转型”契机和背景究竟是什么?我们应如何认识和评价余华“转型”的意义和价值?……这些问题,将是我们今天重读《许三观卖血记》所必须回答的。 一、“人”的复活与“民间”的发现:《许三观卖血记》的主题学转型 1989年余华在《上海文论》上发表了题为《虚伪的作品》的带有先锋文学宣言性质的论文,在这篇文章中他以决绝的态度倡导文学创作对常识、秩序和日常生活经验的反叛,强调小说对“本质性真实”的发现,其对现实世界的反叛激情溢于言表。而到了1995年在写完《许三观卖血记》之后,他则说:“我过去的现实更倾向于想象中的,现在的现实则更接近于现实本身”,并提出“写的越来越实在,应该说是作为一名作家所必须具有的本领,因为你不能总是向你的读者们提供似是而非的东西,最起码的一点,你首先应该把自己明白的东西送给别人”。这里,我们清楚地看到了余华对小说与现实关系的不同理解,这种不同理解也正是决定余华90年代艺术“转型”的逻辑前提和思维基础。 在80年代,“先锋作家”余华在形式探索的热情之外对现实世界的反叛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对于苦难和死亡的展示;其二是对于暴力与罪恶的偏嗜。而这两者都以对于日常经验世界的悖离为特征,以对于人性之恶以及世界之夜的“本质真实”的揭示作为基本的“深度模式”。这样的写作对于中国文学的传统和现实的主流文学形态来说无疑是异端的、革命的,其创新求变的艺术思维对中国文学来说也是迫切而必须的。但现在回过头来重新审视余华等人的先锋文学创作,我们发现他们的“革命”背后其实也暗藏着深刻的矛盾和致命的局限。从认识论上看,一方面他们反叛长期主宰中国文学的源于黑格尔而完善于马克思主义的本质论世界观和历史观,另一方面在对世界的反映方式上他们的思维习惯却仍是与传统的本质论思维殊途同归的,只不过是试图以一种“本质”代替另一种“本质”而已。这就从根本上导致了其文本理念化、观念化和形而上学倾向的不可避免;从文学话语层面上看,余华们虽然以对叙述和形式的热情对抗和消解着文学的意识形态性,但是对世界和现实的极端化的理解和处理,又使他们重新陷入了非此即彼的思维怪圈,并在对世界和现实丰富性的简化与遮蔽中重建了新的意识形态;从人学的角度看,余华等对“人”的“恶”的本质的揭示,常常是以对“人”的抽象化与符号化为代价的,这就使文学背离了“人学”的传统,使文学作品流失了“人”的血肉与生气。从余华90年代创作的一系列小说来看,他显然已经对自己的创作局限有了清醒的反思。反思的信息最初是从他的长篇小说《呼喊与细雨》中透发出来的,在这篇小说中余华开始了对于小说与世界和现实关系的全面修复,叙述上所传达出的对人生和世界的温情也令读者深为感动。其后,经由《活着》到《许三观卖血记》,余华完成了对于自我的艺术“否定”。令人高兴的是,余华在《许三观卖血记》中所体现的这种“否定”姿态与其80年代所张扬的“革命”已有了本质的区别。此次的否定体现为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不是极端的推翻,而是致力于艺术的重建。如果说,80年代的“革命”是一个排除或剔除的过程的话,那么90年代的“否定”则是一个艺术的“增殖”或丰富的过程。我觉得,从主题学层面上考察,《许三观卖血记》所代表的艺术转型至少为余华的小说创作增加了如下崭新的内涵: 其一,“人”与“生活”的复活。在《虚伪的作品》中,余华以和其他先锋作家一样的“创造”与解释世界的冲动表现出了对于世界的狂妄与自大,而在《活着》的前言中,他却以“高尚的写作”替换了“虚伪的作品”,“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与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眼光看待世界”成了他新的写作理想。世界变得神圣和重要,余华认识到只有对世界的理解而不是构造才是“高尚”的。可以说,正是这种对世界的虔诚造就了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而在《许三观卖血记》中作家对世界的理解又集中体现在对“人”和“生活”的理解上。正因为有了这份虔诚和理解,“符号化”的人才被重新贯注了生命的血肉,抽象化的世界图景才重新拥有了“生活”的感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