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所讨论的“忧国情怀”模式与满足百姓趣味的“灾难故事”(注:根据事序结构(Fabula)与叙述结构(
et )的不同对应组合关系,“文革小说”可分为四个基本叙事类型,每种叙事类型均隐含着不同的意义模式:一,契合大众审美趣味与宣泄需求的“灾难故事”:“少数坏人迫害好人”;二,体现“知识分子—干部”忧国情怀的“历史反省”:“坏事最终变成好事”;三,先锋派小说对“文革”的“荒诞叙述”:“很多好人合做坏事”;四,“红卫兵—知青”视角的“文革记忆”:“我也许错了,但决不忏悔”。),在基本叙事格局上有两个结构性相同之处:一是都有主人公状况的前后比较,结局一定比开端更好(从而证明灾难过程之意义);二是“情景急转后的意外发现”总是积极的,主人公均在难中获救。但是,至少也有四个不同之处需要加以辨析:首先,“灾难故事”的“初始情景”基本上是正面的、光明的,小有缺憾但生活幸福,而“历史反省”模式的开端则是在光明表象下隐含危机(虽然做官却犯下过失而不自知);其次,“灾难故事”的第二阶段“情景急转”是对“初始情景”之粗暴否定,而被反省的“历史”却是连贯的,“情景急转”(灾难)是“初始情景”(难前隐含危机)之必然发展;第三,“灾难故事”中的获救方式主要是“民女遇书生”,而“历史反省”模式中除了少数“书生民女”故事外,大多数男主人公靠知识女性相救,显示了“五四文艺腔”与苏联文学的某种影响;与以上几个不同之处均有关联,最后,“灾难故事”的主人公,不是民女便是老汉,而在“历史反省”模式中,绝大多数主人公均为具有干部身份或“干部心态”(自觉有救世责任)的知识男性。 从以上异同比较,已不难窥见所谓“优国情怀”的“历史反省”有哪些基本特点:(1)除极少数短篇例外, 绝大多数作品均描写灾难前后的“历史”过程。虽然普遍采用第一人称心理叙事以体现“反省”视角,叙述次序有时打乱情节功能的顺序,但在“意识流”、时空倒错及种种剪裁拼贴技巧实验之下,事序之间的逻辑关系(“历史规律”?)十分清晰。结局胜于开端的情节框架,则导出“坏事最终变成好事”的意义结构。(2)没有鲜明的反面形象,很少具体的“迫害者”; 但“背叛者”大量出现。(3)在没有魔鬼、坏人和外力的情况, “初始情景”中主人公的过失也成了灾难的重要前因;但在灾难来临以后,主人公再不犯错;“旁观者”(“多数”)的态度随着主人公之转变而转变。(4)有“干部心态”的书生通常仍靠风尘民女拯救, 但知识分子类型的干部却要靠具有群众身份的知识女性援手,才能渡过灾难。(5 )主人公脱离苦难以后不仅复职而且升官,在各类“文革故事”中,结局最为光明,对历史发展最有信心。 在五十部有代表性的文革小说(注:五十部较有代表性的有关“文革”的当代小说,是依据获奖、畅销、曾引起争议、被选入有影响的选本等因素而选择的,并不一定是同时期文学价值最高或本人最喜欢的作品。)中可以归入“历史反省”模式的至少有八部(注:《墓场与鲜花》、《记忆》、《蝴蝶》、《洗礼》、《流逝》、《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人啊,人!》。),其中只有《记忆》和《墓场与鲜花》两个短篇,其余均为铺开历史过程的中长篇。八部小说中有六部采取第一人称叙事角度,其余两部《蝴蝶》与《流逝》其实也是从主人公心理视角展开叙事。这种第一人称或主人公心理视角,当然与作品的自我反省宗旨有关——而且这里的“自我反省”,不仅仅是“我怎么会犯错误”,更包括着一种“我们怎么会犯错误”的群体反省意识。什么是“我们”呢?这个在潜台词中虚拟的复数主体,在某种程度上依据叙事主人公的干部身份。干部理应代表民众行使权力,故有“我们党”、“我们国家”的习惯用语。但反讽的是,这些思考“我们怎么会犯错误”、“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脱离群众”的小说都出自书生之手,不仅显示着知识分子一厢情愿地替干部(或者说借干部身份在)反省“文革”政治悲剧,也反应着80年代中国普通读者因为“知识分子国有化”(人人都在干部级别网中)而产生的虚拟干部心态。具体出现在作品里的“知识分子—干部”主人公,不是身在劳改农场仍想像干部一样忧国救世的右派知识分子,便是行为举止心态情调均有些知识分子腔的干部(张思远、王辉凡、孙悦、秦慕平等)。因为读者对象也主要是受感时忧国传统感染的学生、知识分子或有文化的干部,所以这类作品大都不再平铺直叙地讲故事或采用话分两头、且听下回分解之类的话本演义文体,而是发展“五四”以来的欧化抒情文体,又借鉴西方现代小说的一些叙述技巧。如《蝴蝶》、《记忆》里有不少意识流的段落。《人啊,人!》整个长篇由七八个主要人物的第一人称自白交织穿插而成。《洗礼》、《绿化树》与《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也都是在第一人称的叙事中打破时态顺序,加插大量倒叙、跳跃乃至魔幻的梦境之类。所有这些现代小说技巧的运用,主要是顺应而非挑战当时中国的文科大学生、文学青年的阅读期待。穿插、颠倒、混乱、流动,都是在技巧、情绪和细节层面,而不是在结构、价值与意义层面上出现的。所以尽管几乎没有一部“历史反省”型的小说完全按照二十九个情节的顺序(注:我在五十篇抽样文本的范围内,曾将出现得比较频繁,而且出现的次序(叙事逻辑)也不无规律可寻的“文革”故事情节,按照普洛普的方法,归纳和简化成29个“情节功能”。)而展开叙事,但这类“文革小说”所包括的“情节功能”的数目却是最多的(注:《蝴蝶》里跳跃出现了12个“情节功能”(5、7、9、12、13、14、18、21、22、26、27、28)。 《洗礼》中男主人公的故事也由一些“情节功能”贯穿而成(5、7、9、12、13、 14、26、27、28)。《绿化树》主要不是写“文革”,却也包括了七八个“情节功能”。《人啊,人!》主要背景都在“文革”后,但倒叙回忆仍然相当符合叙事模式(4、6、7、8、9、11、12、14、18、27、 28,仅以何荆夫角度为例)。)。这说明这类“文革小说”虽以意识流、倒叙、回忆和梦魇来打乱时间秩序以显示历史的错乱颠倒,但强调“错乱颠倒”其实正是基于对历史发展“常规”秩序的某种假设。“叙述”虽与“事序”不同,结果却加强了事序的线性逻辑秩序。结局一定比开端更好,不用说站在人民大会堂“感谢苦难”的章永璘(《绿化树》),或者在山村获得灵魂拯救后升职副部长、“明天他更忙”的张思远(《蝴蝶》),就是满腔牢骚抱怨“历史与现实共著一个肚皮”,因而不满“文革”后政治是非依然理不清楚的孙悦、何荆夫(《人啊人!》),最后不也在逐渐清理感情宿怨之后获得光明未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