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有人会说将两位作家与开国领袖毛泽东连在一起,是不是有些小题大作?不,我认为,这样作不但对两位作家的文学成就会看得更清楚一些,而且还有可能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发展轮廓勾勒一幅简略草图,甚至从中得到某些启示。 一 鲁迅对中国文学的最大贡献,即在其为中国引进了西方近现代文学,为中国文学现代化奠定了坚实基础。 鲁迅出身于士大夫书香门第,祖父介孚公进士出身,历任翰林院庶吉士、江西金溪县知县、内阁中书等职。鲁迅六岁上学,从小熟读四书五经,课余喜欢绘画,看小说。周建人回忆,“他有一次给我画了一个扇面,是一块石头,旁生天荷叶,有一只蜗牛在石头上爬,并有些杂草,纯用墨画的”(注:乔峰:《鲁迅放学回来时做些什么》,见《略讲关于鲁迅的事情》,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4页。), 很有点文人画情趣。联想少年鲁迅住在深宅大院,平时所见只是四角天空,这幅扇面画正不自觉地抒写了他的寂寞心境。据周作人回忆,少年鲁迅看过家藏的《三国演义》、《西游记》、《封神榜》、《镜花缘》、《聊斋志异》等小说,在三味书屋还学过八股文和试帖诗,后来参加过一次县考。但其兴趣却在所谓“杂类书”,他曾买过《阅微草堂笔记》、《容斋随笔》、《淞隐漫录》、《板桥全集》、《酉阳杂俎》、《轰耕录》、《池北偶谈》、《古诗源》、《古文苑》、《六朝事迹类编》等书。(注:《鲁迅年谱》,安徽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25、29页。)此外,少年鲁迅对民间戏曲也有过浓厚的兴趣,特别喜欢戏中的“活无常”。(注:鲁迅对地方戏曲的兴趣没能保持下去,以后在北京上海都很少去看戏。) 赵树理认为:“中国现有的文学艺术有三个传统:一是中国古代士大夫阶级的传统,旧诗赋、文言文、国画、古琴等是。二是五四以来的文化界传统,新诗、新小说、话剧、油画、钢琴等是。三是民间传统,民歌、鼓词、评书、地方戏曲等是。”(注:赵树理:《回忆历史 认识自己》,见《赵树理研究资料》,北岳文艺出版社,第164页。 )按照这种划分,鲁迅少年时代接受的,既有士大夫文艺传统,旧诗赋、文言文、国画之类;也有民间文艺传统,古代白话小说、地方戏曲等,但主要是士大夫传统。 然而,鲁迅却走了一条与传统知识分子迥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在绍兴,知识分子的正途是科举做官,其次是入幕当师爷,再其次是设馆教书。鲁迅家庭继祖父科场案之后,父亲重病缠绵去世,家道迅速式微。他由此饱尝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况味,看清了世人的真面目,决心“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注:鲁迅:《呐喊·自序》。),“去寻为S城人所诟病的人们,无论其为畜牲或魔鬼。”(注:鲁迅:《朝花夕拾·琐记》。)从此鲁迅开始背叛自己出身的阶级,踏上寻找真理的不归路:到南京上新学堂,去日本留学,终于发现救国的“第一要著”,是以文艺去改变“愚弱的国民”的精神,于是弃医从文,“想提倡文艺运动了”。(注:鲁迅:《呐喊·自序》。) 鲁迅明白:“旧文学衰颓时,因为摄取民间文学或外国文学而起一新的转变,这例子是常见于文学史上的。”(注:鲁迅:《且介亭杂文·门外文谈(七)》。)他留学期间翻译出版《域外小说集》,即是有意识地为中国引进西方近现代文学;他“五四”时期创作的《呐喊》诸小说,正是摄取世界近现代文学营养在华夏大地绽放的第一丛文学花朵。 “五四”文学革命宣告了中国古典文学的终结,是中国文学现代化的光辉开端。所谓中国文学现代化,包括两个方面, 即文学创作思想的现代化和文学表现形式的现代化。鲁迅在《论睁了眼看》中历数旧小说、旧戏曲的弊端,大声疾呼“冲破一切传统思想和手法”,指的就是这两个方面。鲁迅在中国文学史上的最大功绩,就在于他扬弃中国旧有的士大夫文艺传统和民间文艺传统,为中国文学成功地引进了西欧近现代文学“范式”,为中国文学现代化立下首功。 所谓西欧近现代文学“范式”,简要地说,即:一、以人道主义、个性主义等近现代思想为创作指导思想;二、以白话为语言载体,以西欧近现代文学形式为表现形式。鲁迅最先用这种新“范式”在中国写作,而且无论在小说、小品散文、散文诗、杂文诸文体中都写出了经典之作,并由此带动大批文学青年纷纷加入新文学创作行列,从而使新小说、新诗、话剧等,成为“五四以来的文化界传统”。 我以为,鲁迅这一历史功绩,怎么估价都不为过。 二 二十年代末,鲁迅思想发生飞跃,其文艺观也随之变化。此前鲁迅认为,“思想革命”是变革中国的利器,先“准备‘思想革命’的战士”,“待到战士养成了,于是再决胜负。”(注:鲁迅:《华盖集·通讯》。)所以,其时鲁迅的作品主要是为青年学生——未来的思想革命战士创作的。当其成为马克思主义者后,接受了阶级论和社会革命论,认识到要变革中国社会,必须进行工农革命,于是转而主张文艺大众化:“应该多有为大众化设想的作家,竭力来作浅显易解的作品,使大家能懂,爱看,……文字的程度,恐怕也只能到唱本那样。”(注:鲁迅:《集外集拾遗·文艺的大众化》。) 但是,后期鲁迅写过“唱本”那样浅易的大众化作品没有呢?没有。因为“唱本”之类大众化作品属于民间文艺传统,需要另一种写法。对大众化,后期鲁迅是倡导有心,创作无力。大众化作品需要另一类像赵树理这样的作家才写得好。 赵树理出身于中农家庭。父亲赵和清,是农民自乐班八音会中拉弦的。赵树理从小爱往八音会凑热闹,九岁学会打梆子,对地方戏曲有浓厚兴趣:“我小时候晚上跑十五里到湘峪去看戏,看完戏回家天就明了”,“去驮煤,走过两个河滩,三五个小孩就你扮罗成、我扮张飞打起架来”。(注:赵树理:《戏剧为农村服务的几个问题》,转引自《赵树理研究资料》,北岳文艺出版社,第5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