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达有过一篇著名的批评文章,题为《灵性激活历史》,时间差不多是十年以前。十年后的今天,当我面对雷达这本沉甸甸的散文结集时,随着阅读的深入,脑子里冒出了“激活”这两个字。批评家雷达一跃而成散文家雷达,比起他的批评文章来,散文充满了一种要通过散文激活自己的灵性,通过灵性激活自己的思想的自觉追求。我所惊讶的是,雷达的文字表达竟能保持如此持久的激情张力和鲜活,心灵的自述如此充满诗意,意境的创造那样让人历历在目,难以释怀。本来,我以为他的散文大多会属于思想随笔一类的文字,这对一位在文坛上见多识广、学养丰厚的批评家来说,本是转换“题材”的轻车熟路,也是这两年老中青学者们趋之若鹜的写作领域。但必须承认,雷达写出了很纯正的散文,他创作了许多以真情实感与思想文化为双翼的美文佳篇。他的散文始终有一个真切的自我,这个“我”因思想的底蕴而显得充实,思想又因充满个性的自我而得以尽情飞翔。 雷达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大西北情结”,那是生他养他的故土,能够看出,他越来越怀念那里的山水风物和人情世故。《皋兰夜语》里的兰州城,《依奇克里克》里的荒原和废弃的油井,《还乡》里的故乡山水及形同陌路的族人乡亲,《乘沙漠车记》里的沙漠、石油和油田开发者,《听秦腔》里对秦腔矢志不移的迷恋和充满激情的赞美等等,这些都是他作为一个身处都市的西北汉子,对灵魂深处最真切、最刻骨铭心的那一片天地的发掘、整理和抒情式的表达。他对他们的挚爱无可置疑,他对他们的书写,首先来自心灵上的关爱和投入,其次还有生于斯长于斯,又常年身处异地思念、怀恋的深厚情愫,这两点是任何走马观花者、自然探险者、“文化苦旅”者不可能拥有和得到的,这些也是雷达散文中最为打动人的地方,是他的抒情散文的生命气血之所在。但雷达的偏爱并非是一种固执,面对大西北,他的感情激越而又复杂,充满真爱又不无忧思,在倍感亲切的同时又难免带上审视的目光。生命之源的留恋和知识背景的高远,构成了雷达抒情散文的双刃剑,从某种角度讲,也是对他心灵世界的双重“制约”。 兰州是雷达成长的地方,是他走向广阔人生的第一站,他对兰州的历史如数家珍,他能毫不费力地传达出兰州城特有的气氛,他始终能够感觉到这座城市的脉搏跳动。在他的眼里,兰州充满了矛盾,她是“封闭的、沉滞的,但又是雄浑的、放肆的”。黄河穿城而过令她气象非凡,群山环绕又让她“铁桶也似的封闭”,让人随时都会产生一种“疏离感、禁锢感”。他品味着兰州城的性格,“——晨与昏,夜与昼,骄阳与大雪,旋风与暴雨,反差十分强烈;又像皋兰山与黄河的对峙一样,干旱与滋润,安静与狂躁,父亲与母亲,对比极其分明。这里既有最坚韧、最具叛逆性、最撼天动地的精神,也有最保守、最愚昧、最狡诈、最麻木、最凶残的表现。”这是他对兰州城精神气质的把握,也是他面对故土时的心境。站在夜晚的皋兰山上,他想到了历史上的西部英雄,滚滚的历史尘烟突现出不屈的民族精魂,同时他又联想到身边的现实,想到仅仅是几年以前,在北京的中国作协会员中,自己很难找到甘肃老乡。皋兰山上建造公园,标志着兰州人正在努力寻求自我超越,而远望“更高的马含山在黑暗中默默地注视着兰州”,欣慰中又凭添几许忧思。 我把这篇《皋兰夜语》看作是雷达散文典型的代表作,并不可避免地想把它同流行一时的“文化散文”作一些比较。形象大于思想换成更切合散文的标准,也许应当是情感大于思考。“文化散文”是对做作、轻浮的散文文风的猛击,同时又带来沉重的“思想包袱”,使散文受累于思智的启发。而且,“文化散文”的根结处在于,叙述者面对叙述对象,通常喜欢或者只能取“观者”姿态,不愿也无法将自己的心灵托附其中。而雷达恰恰成功地把人文色彩的思考,同独特的个人情感融合为一体,相得益彰。即以兰州为例,没有与生俱来的情感之根,他的思想有何依托?同时,只有一味的偏爱和眷恋,又如何能在陈旧的散文题材中写出新意?正是这种成功融合,使他的思考性文字同时表现出作者率真的品性,抒情的片断又使思想的飞翔成为可能。 《依奇克里克》是个古怪而又平淡的散文题名,雷达却把它当做情感倾诉的对象,用极难把握的第二人称“你”来展开对这个沙漠中废弃油井的沉重抒情。“依奇克里克”是个在沙漠荒原里等待埋没命运的地方,这里却有过激动人心的流金岁月,有多少热血男儿的青春留在这里,生命力、人性美在这落后甚至是错误的世界里得到过最充分的展现。作者一方面把她当成一个可以不断书写的抒情对象,另一方面又好像在为这个无人问津的地方唱起一首挽歌,复杂而充满矛盾的情感与思考互相交织,难以剥离。一个带有浓厚情感色彩的追问充斥全篇,即依奇克里克所发生的“人”的历史,究竟是一种耻辱还是一种光荣? 雷达就这样将自己摆置在一种矛盾的情境中,这是他必然的选择,从艺术角度讲,又是一种成功的创作方式。《还乡》同样是如此,重回故里的激动让人忘情于其中,记忆的涌现简直难以自持。然而,当看到乡情、亲情已被陌生感替代,被当成“稀客”对待的感觉并不美妙。也许,只有高吭的秦腔是永远不会让人失望的灵魂之歌。在《听秦腔》里,雷达不失诙谐地表达了自己“无可救药”的秦腔迷的狂热之情。对秦腔爱之深切,令他对某些把秦腔视为独属“秦川”的“论调”颇为不满,他从语言文化、精神气质等多方面,有力“论述”了秦腔属于所有西北人,语气之坚决,令人想到秦腔的高扬。 雷达的散文可以看出他坦直的性情,率真的个性。他的心底里潜藏着巨大的生活热情,对于人生有着执着而纯粹的追求。弱者的命运与姿态常常引起他的同情,悲剧比什么都能打动他的心灵。这一点可以从他写过的有关足球的文章中看出。雷达的足球文章不是球评,他眼里的足球实际上是人生戏剧的演练场,他要从足球中“感悟人生”(《足球与人生感悟》)。1990年世界杯期间,他对“非洲雄狮”喀麦隆队的表现佩服有加,尤其是这支来自非洲大陆的强劲之师,纷纷将传统的欧美足球强国打翻在地,令人称快。他钦佩他们“团结如一人”的精神气质和民族自豪感,那是比足球技巧、金钱更让人满足的根源。他对喀麦隆队在世界赛场上遭遇到的歧视,由于非足球因素导致失败的委屈愤愤不平,又十分理解一个新生事物的出现,在传统秩序中必然受到排挤和打击。雷达的足球观,折射出他的人生观,或者说就是他人生观的另一种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