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 I2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6 — 6365 (2000)02—0066—03 读史铁生的作品会感到有一种哲学气息迎面扑来,他的作品通体贯注着一种对人及人类的终极关怀精神,那种对人生根本困境的洞察和直言不讳的揭示,以及作者为此所受的精神磨难,强烈地震撼着我们的心灵。在众声喧哗、泥沙俱下的文学大潮中,这是一种来自人类精神高空的极为纯净的声音。 一 1.“因为这园子,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运。” 人最怕什么?死。但是人生来就在走向死,这是大自然不可逆转的规律。在生活的缝隙里,对死亡的恐惧会不时袭来,如同一只蓦地伸出的冷手,攫住你的心魂。对死亡的这种恐惧,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人生的无奈和寒冷。今朝欢颜,明日枯骨,生死之间一线之隔。那么,这个以死为归根的生命到底有什么意义?空空的生存之果到底有什么价值?人类的共同困境、人生的最高问题平等地摆在所有人面前,但是不同的人解答的方式不一样,不同的人探索的机缘不相同。 史铁生的机缘出现在他21岁那年。那年,一辆轮椅在静悄悄地等待着这个生龙活虎的青年。从此,人生彻底改变,他被从正常人中抛出,打入一个被歧视、被践踏、被遗忘的角落,成为“废物、累赘、负担”(注:《没有太阳的角落》)。这种变难对身心的打击,恐怕用任何语言都难以尽述。值得庆幸的是,身困轮椅的史铁生,心灵、情感和思想却从此异常敏感、丰富和深厚起来。当他结束了以腿行走的历史后,很快便开始了用心著述的旅程,别无选择地进入了命运预定的角色:书写苦难,穷究生死。本来生命意识的形成和人生境界的升华往往就是在生存艰难或理想受挫的时候,这时人在悲观失望、困惑痛苦中认识了自己,从而超越出自身的局限,走向更高境界。史铁生正是在人生的转折点上,开始了“走穷碧落下黄泉”的思想探险,开始了对生命意义和终极价值的苦苦追寻。当他十几年如一日摇着轮椅走向地坛时,当他如达摩面壁、沉思冥想时,在平静的外表下,是一幕幕挣扎搏斗的心灵图景,思想的飓风挟裹着他的病残之躯在生命的极地和绝境横冲直撞,知道撞得头破血流,直到把无边的黑暗撞出一片希望的光亮。 成就史铁生的不仅是冰冷的轮椅,还有慈悲的地坛。在人生路上遭遇地坛是命运对史铁生最大的补偿和馈赠。这座废弃的古园“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注:《我与地坛》),历尽沧桑等待着史铁生的到来。就在这个荒芜冷落之地,史铁生经年累月地默坐、沉思、阅读和写作,成长为一个优秀作家,写下了经典作品《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命若琴弦》、《我与地坛》等,地坛成为他大难之后的再生之地,成为他魂牵梦绕的精神避难所。所以史铁生说:“因为这园子,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运。”(注:《我与地坛》) 2.“死应该是一件轻松的事。生才是严峻的。” 史铁生对生命意义的思考从“死”开始。 病残之后的史铁生曾经强烈地渴望死、祈求死,常常一个人把轮椅摇向地坛,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情,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自己为什么要出生。人生遭此不幸,产生轻生之念实属正常,因为死虽可怕,但残疾人的生活常常比死更可怕。残疾人的痛苦、不幸以及因之而来的死亡意识是史铁生人生情感的最深基础,表现这种痛苦和死亡意识便自然成为他创作的母题。 围绕这个问题,史铁生描写残疾人对爱情的渴望与无望,记述他们自卑与自弃的心灵体验,表现他们苦难的沉重和希望的空茫。没有爱情,没有平等,没有尊严,如此寄身于世,生出“真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活着”(注:《在一个冬天的晚上》)、“幸亏人可以死”的极端念头(注:《没有太阳的角落》),便不足为怪了。在史铁生这类题材的作品中,《在一个冬天的晚上》最为细腻和柔软,它表现一对残疾夫妇的善良无助,读后令人为他们对对方、对世界的温情与关爱而落泪。《原罪》的故事则令人不忍卒听。真不知道,那个一辈子被钉死在床上的可怜人,那寂寞、空洞而漫长的时间该如何度过,生命该怎样才能获得拯救!所以史铁生常常忍不住要为这些残疾人的遭遇伤怀叹息,要借一些吟唱死亡的歌曲为这些卑贱如泥的生命祈祷安魂,如“马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马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这首黑人的灵歌在他的一个短篇中便反复吟唱了十几次,布散着浓郁的悲伤气息。这种对死神的呼唤在《夏天的玫瑰》中得以坐实。此文与《来到人间》可以视作姊妹篇。两个生下来注定残疾的孩子,一个由于父母的爱,来到人间,从此痛苦要跟她一辈子;另一个也是由于父母的爱,却在尚无生命意识时就被安排安静地离世,从此获得了永远的解脱。相比之下,哪一种做法更人道呢?在这个似乎两难的问题上,史铁生的选择却毫不含糊:“不是把什么样的人救活都是人道,你们得为孩子的一辈子想想……”(注:《夏天的玫瑰》)“我们何必不让这些注定要倍受折磨的灵魂回去,而让一些更幸运的孩子来呢?”(注:《安乐死断想》) 正是因为身在其中的切肤之痛,史铁生由衷地感叹:“死应该是一件轻松的事。生才是严峻的。”(注:《来到人间》)在他的精神自传《山顶上的传说》中亦频频自问:“可为什么一定要活着呢?”“人到这个世界上来是干吗呢?”直接而强烈地表达着自己对生命的怀疑和否定。在人生的黑暗时期,史铁生一边痛苦地思考,一边寻求着突围的出口,想找到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想为空无所依的灵魂找到一个支点,在出路找到之前,他只有听命于内心那“毁容的激情”,让自己在死神的身边徘徊。终于,灵魂深处的暴风骤雨平息下来,史铁生的目光也渐渐穿过死亡的峡谷,进入了开阔而深邃的人类精神的高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