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亦狂亦媚 “五十年来和五百年内,中国人写白话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嘴巴上骂我吹牛的人,心里都为我供了牌位。” 李敖这哥们像谁?想想看,再想想看,你身边绝对没有这种标本。现代,近代,古代,你一页一页翻黄、翻焦、翻痛了历史,保准也没有。注意,李敖这么说时,没有拍胸脯,也没有唾星四溅白眼朝天,只不过抽抽鼻子,眨眨眼,狡黠一笑,露出一口洁白晶亮的细牙。而你,多半会忽略这细节,只记住了他的狂妄。你禁不住忿火中烧怒肠鼎沸,本能地。你的教养你的自尊你的脾气,都促使你“拿起笔,作刀枪”。不过呢,容我泼一盆冷水。仅仅眯起眼看台湾,要生吞李敖之肉活剥李敖之皮的仇家,没有一军也有一师,你这种书生意气的小打小闹,在李敖门前,一年半载肯定排不上队。 且看李敖骂蒋介石,骂得入骨入髓,骂得天花乱坠,骂得千娇百媚。蒋帮勃然大怒,一旁十年大牢侍候,李敖不愠,不火,也不上诉,他吃透了历史,也谙熟法律,知道怎样从容应对暴政。他就那样衣袂飘然地,像步进图书馆一样步进监狱,不,炼狱。老蒋生前,他以耶稣自励,“午夜神驰于人类的忧患”,在默默中思考,锤炼;老蒋死后,他一鼓作气抛出《蒋介石研究》一至六集,并编辑《拆穿蒋介石》、《清算蒋介石》、《蒋介石张学良秘闻》、《侍卫官谈蒋介石》诸书,大鞭其尸,不亦快哉!鞭尸之外,还旁及其妻其子,旁及所有视线内的蒋帮政要,一律痛加鞭挞,不亦快哉!你要批李敖,不妨先养养他这种“挺身为人间存正义而留信史”的侠气、英气。 李敖最爱惹是生非,他以招怨结仇为乐。他觉得终身之计,不是树人,而是树敌。叫李大侠李敖唉声叹气的,是在这台湾岛内,什么都他妈的鬼头鬼脑,小里小气,连敌人都不够段位。他常常想起法国总统戴高乐。戴高乐有天外出,遭一伙刺客伏击。耳听凶手在四周狂呼滥叫,眼见子弹在座车前后爆炸开花,戴氏处变不惊,从容自若。结果,倒是行刺者丧魂失魄,狼狈而逃。戴氏冲着刺客的背影,轻蔑地扔去一句:“这些家伙的枪法真差劲!”数十年来,李敖备受国民党和比国民党还国民党的小人攻击、迫害,他优游其中,日变月异,一年比一年坐大,一年比一年神气,为什么能达如此化境?原因之一,就是——喏,套用戴高乐将军的经典——“这些家伙的枪法真差劲!”你想领教领教李大侠本人的武功?那好说,那好说。告诉你,大侠的“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发必中的,你看,他是如此嘲弄国民党:“国民党把‘经济问题,政治解决’(如包庇财阀是也);‘政治问题,法律解决’(如以法律绳异己是也);‘法律问题,经济解决’(如法官收红包是也)。国民党总是不能恪守本位。”怎么样?统共不过两小节,二十四字,拆开来,句句都中肯綮,合起来,不亚于一部腐政全书。你再看他的这番讽刺,他说:国民党对大陆力所未逮而淫之,正是“意淫大陆”;对台湾力所有逮而淫之,正是“手淫台湾”。以区区八个字,写尽国民党涎态、诡态、窘态!你再看,当蒋介石的孙子蒋经国的儿子蒋孝武去世,媒体大谈他生前如何与私生兄弟章孝严联络云云,李敖技痒难耐,也跳出来贡献一付挽联,联云:“先死后死、祖孙一脉、端赖介石开阴道;婚生私生、兄弟串连、全靠经国动鸡巴。”语含双关,文蕴两意,一联既出,举岛哄传。李敖自称:“从中文技巧看,任何中国人都写不出来!”你要是不服气,尽管下场一试,一旁笔墨纸砚立马侍候。 李敖口无遮拦,爱说大话、满话、极端话、刻薄话,乃至痞话、淫话,但他偏生说得真诚,说得可爱,说得风情万种。沈从文评点前人刻画张飞、李逵、鲁智深,认为光彩端在“粗中有媚”。李敖之狂也,应属“狂中有媚”。比如他写回忆录,趁机往脸上贴金,竟动用了十六个响当当的“不”字,标榜他一生是如何“倨傲不逊、卓尔不群、六亲不认、豪放不羁、当仁不让、守正不阿、和而不同、抗志不屈、百折不挠、勇者不惧、玩世不恭、说一不二、无人不骂、无书不读、金刚不坏、精神不死……”人读了,非但不恶其大言不惭、恬不知耻、自命不凡,反而会莞尔一笑,在不知不觉中,融入他那股热辣辣、活勃勃、浩荡荡的真气和奇气。 二、生命之川的第一个弯道 李敖在大陆只生活了十四年,住过的地方,仅限于哈尔滨、北京、太原、上海,事情就有这怪,他生命的根,早已上蟠下蜿,左攫右抓,深深扎在了长江黄河之源、五岳千山之麓,深深地。李敖日后追溯家族的血脉,总是自豪地提到云南,夸耀他那或许是蚩尤后裔的先祖;再就是他那位崛起齐鲁、勇闯关东、既卖苦力、又做土匪、既抗邪恶、又搂钱财的爷爷,自谓其骄人的勇敢、强悍、精明、厉害、豪迈,乃是深得祖父的真传;还有他那位早年攻读北大,被蔡元培、陈独秀、胡适、鲁迅诸位大师狠狠灌了一脑袋醍醐的爸爸,爸爸的成绩虽然不在一流,在北大的自由民主精神,却正是经由他老人家的言传身教,日逾一日地吹遍李敖思想的原野。 我曾读《梁实秋传》,那是数年前,好多情节,如今都记不清了,但有一个插曲,相信有生之年,将永远刻骨铭心: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八日,日寇占领北平。梁实秋一边抚摸长女文茜的脑袋,一边流着泪说:“孩子,从明天起你吃的烧饼就是亡国奴的烧饼。” 又曾读余光中文集,那也是数年前,余氏散文中,沸腾达于笔尖达于血液达于创造的,在我看,主要是下列一些词句:“你的魂魄烙着北京人全部的梦魇和恐惧。”“有一种疯狂的历史感在我体内燃烧,倾北斗人酒亦无法浇熄。”“当我怀乡,我怀的是大陆的母体,啊,诗经中的北国,楚辞中的南方!” 这就是根,这就是魂,这就是血脉的源头、思想的磁场、人格的标高!李敖读初二时随父母去了台湾,厕身于败军之阵、乌合之帮,触目所见,不外一片拥挤、狭隘、狼藉之状,肮脏、龌龊、卑鄙之态。以李敖的天性,他岂能忍受?他哪堪忍受?然而,他又不得不忍受,因为他还小,也正因为小,生命的能量却又无日不在加速度地井喷井喷。终于有一天,李敖怒吼了,他开始抗争。那时他正就读台中一中,念高三,李敖把抗争的突破口选在了窒息人性的“制式教育”,断然把书包往地下一掼,宣布说:老子不要再去那劳什子课堂!老子就在家自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