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5月17日下午2:00—4:30) 我提出一个创作道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可以不谦虚地说,写小说的都是跟我学的,我提出这个创作道路有三十几年了。1957年划右派时,我被扣上了右派的帽子,给我一碗饭吃,让我当一个反面教员,不能出书,不能发表文章,老老实实改造。我对极左思想是恨入骨髓,将来非写回忆录不行。1958年,中央传达了铲除毒草的指示,许多人怕我自杀,当时我在武汉,中南作家协会的党支部书记老韩来找我谈话,我说老韩您放心,我没有犯过政治错误,在大学教书也是中等偏上的教授,我有我独到的优点,我研究过美学,我会历史,我有我的古典文学基础,我可以将古典文学运用到新小说当中,我不会自杀,也不会消沉。后来我又觉得我应当搞出点成就来,总有一天,即使我死了,历史变了,我也要让我的家人把小说拿出来发表,那样,我就给中华民族做出了贡献。于是我又开始写小说,我是一边哭,一边写,我写了20几万字给领导,领导根本不看,领导说不能写了。我问为什么不能写了。他说我们讨论过了,毛主席说过:“生活是创作的源泉。”你写的是民国初年的事,你那时还小,没接触过当时的人,没有深入当时的生活,怎么可能写得出小说,所以我认为不能写了。所以我对极左教条主义是恨入骨髓的,那些人单单听了“延安讲话”,就觉得不得了啦,官僚主义也很厉害。我于是大哭一场,把写了20几万字的稿给烧掉了,那部小说写的是民国初年民族工业怎样在中国发展,农民如何从农村涌入城市,到工厂去,如果写出来,就是中国第一部了。我原计划是写30万字,我在回忆录中一定要重重提一笔。 当时我在上海大学教书,我是自学出生,不会成为大学者,在东北大学时我私下跟学生说:“教书是我暂时的职业,我要写出好作品来。英国的莎士比亚戏剧,中国的《红楼梦》都成了历史上的名著,我立志要搞创作,要成为历史上有名的作家。”于是我下决心回到了河南,一面哭一面写《李自成》。当时写《李自成》非常的困难,我被划成了右派,没有资格到图书馆读书,先前的一些藏书也不在身边,我是凭着我对历史的基础,一面哭,一面写的,当时我一听见脚步声,我就会起来,把稿子藏到抽屉里。我要完成的东西,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成,但只要我把精神变成物质,总会有它自身价值的。我就这样写完了第一卷的草稿。如果没有草稿,也就不会有以后的《李自成》了。 少年时代我读的古书对我的帮助很大,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中国古代文人给我的精神鼓励很大,我一个劲地认定:如果生不能出版,死也要上交给国家。 我认为:历史小说是历史科学和小说艺术的有机结合,现在的历史小说、历史电视剧,都是缺乏历史基础。我一直认为郭老不是历史学家,史学家不能浪漫主义,历史小说是历史科学和小说艺术的结晶体。现在的电视都不值得一提,缺乏科学的研究精神,不是缺乏深度,就是历史知识不够渊博。 写历史小说,哪些地方该说虚构,哪些地方不能虚构,是个很不容易把握的问题。比如“第五卷”第一单元,多尔衮说道,走山海关进攻北京,这是不能虚构的。再比如说多尔衮从密云进,李自成腹背受敌,与清兵相遇,进到山海关时,突然起了个大风,双方停住,等到大风停止时,清兵出现了,一下子万马奔腾,怒不可挡,李自成军队只好回头就跑,这是虚构。虚构有虚构的条件,首先要做到的是把握住历史真实,从必须进入到自由。如果写历史小说时,连当时的风俗人情、地理环境他都不知道,那就无从虚构的。在塑造人物时,虚构是必须的……写历史小说与写现实小说有没有相同的道路呢?有,越对现实了解得多,对写小说就越有帮助。文学来源于生活,这句话是真理。但是,直接的生活是有限的,间接的生活对作家重要得很。生活不要被原则僵化局限起来,这里的“生活”是广义的……我对文学的最大贡献,是文学语言问题和长篇小说结构问题。 我的生活经验很丰富,对古代士大夫的语言,上层知识分子的语言,一般群众的生活语言,江湖语言,封建知识分子语言都很了解并且精通。这对于以后写历史小说的人来说,是不可能的了。我在写小说时,尽量避免运用现代语言,许多词汇,现在已经很难辨别哪是新词汇,哪是旧词汇了,这需要非常的小心。 另外,对于长篇小说的结构问题,我也有突出的贡献。我受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影响很大。以后的小说,故事的矛盾线非常的简单,茅盾在小说《子夜》中曾经作过复线发展的努力,但都没有成功,至于古典小说《三国演义》,它在故事结构上也是失败的,从诸葛亮一死,就没有故事了。《李自成》是一部史诗性的长篇,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小说。它的确包含了极为充分的生活资料,写出了自古以来官逼民反的规律,也写出了李自成为什么由弱变强,又由兴盛到失败的内在机制,还写出了清兵如何入关,统治中国的过程,塑造了李自成、多尔衮等栩栩如生的人物。 ……陈独秀在理论上有错误,但做人很有骨气。他在脱离党后仍然一直不领国民党发给他的工资。在涉及党的利益时,他将自己的生死度外。他的身上具有中国知识分子的复杂性,他对五四新文学的贡献是很大的,许多人不知道,所以许多人骂他,我却不骂。再比如说中国人骂李鸿章、骂胡适、骂左宗棠,我都不骂,李鸿章对中国资本主义早期的发展作过贡献,左宗棠保卫过新疆,是个民族英雄,胡适是个文学、理论、红学三位一体的学者,有自己的理论体系,别人骂他们时,我都不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