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4月29日下午3∶00—5∶00) 《李自成》第五卷第一单元写得很有特色。 首先,是历史问题。三中全会以来,我们国家历史小说大量出现,但都是不懂得历史。像我们这么一个传记文学、历史文学都很发达的国家,我们有作家懂历史的传统,但目前的情况很不好,譬如说湖南有个作家写的《戊戌喋血记》里说酉时太阳很高,这是缺乏生活常识,酉时明明是深夜,怎么可能太阳很高呢?再比如小说中说袁世凯向荣禄告密说谭嗣同要包围颐和园捉拿慈禧,荣禄专门设了个跳舞会来招待袁世凯,这也是不可能的,那时怎么会有跳舞会?那是二、三十年代的事情。小说中还写到赛金花非常开放,赛金花是个苏州女子,有中国妇女的传统,这也违背了历史真实。这本书我没细看,只是翻了翻,太缺乏常识了,简直没法看。再比如说还有一个作家写战国时代就有近体诗,近体诗到唐朝才确定下来,这怎么可能呢?又比如说有本写隋炀帝的历史小说,小说中有个细节写宫女们私下说“炀帝怎么样怎么样”,这也是明显的历史知识不足。炀帝是唐朝时封给他的,是个贬义词,那时隋炀帝早死了,宫女们怎么会知道? 我的小说中牵涉到了郭沫若曾谈到的清兵入关问题。郭沫若这个人我一生最不佩服。我认为对他的《甲申三百年祭》批判很重要。他说是因为刘宗敏霸占了陈圆圆,清军才入关。其实根本没这事。清兵入关,大顺朝生死存亡,怎么可能因一个妓女误国呢?再说当时北京烟花女子有的是,这怎么可能呢?那时汉满两民族一场大战,是汉族的大悲剧,不可能归结到一个妓女身上。我在《李自成》第五卷第一单元上,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澄清。 六十年代吴晗看了我的《李自成》第一卷原稿,非常激动,邀我来北京,那时他在北京饭店请我,谈了两三个小时。吴晗是个历史学家,学者,但学者都有他的局限,他对明朝初年情况很了解,但对明末及清朝历史不熟悉。他告诉我,《李自成》第一卷超过了《三国演义》。吴晗当时是明史学会会长、学部委员,而我却还扣着右派帽子,按理说,我应该谦虚,但是我没有。 为什么呢?我比罗贯中晚生了六百年,我懂历史唯物主义,他不懂。他的思想是南宋以来的封建正统思想;我懂历史,他却不懂,他写小说的依据是根据说书人和民间传说;我懂小说艺术,他却不懂,他只写了战争,没写生活,风俗人情,写生活、风俗人情是《金瓶梅》以后的事,而我写了。不说别的,单单从历史进化论的角度,我就胜过了他。 我认为郭沫若是“五四”时代诗人,而不是史学家。 我不适合于搞政治,我从来没写过一个字歌颂毛主席。毛主席的确对我个人有帮助。但是,如果中国是个法制健全的国家,我就不需要权威来保护我了。你看英国有哪个作家寻求首相保护,美国有哪个作家要请总统来保护?因此,我从不写一个字来歌颂毛主席。 我作为在历史上能存在的作家,我有我许多的特点。第一,我从小青年起,就忠实于历史唯物主义。我对中国革命的路线很有研究,我这两年在研究苏联问题上也有自己的看法。我是个目光四射的作家,我最早发表小说是16岁。那时马克思主义的书籍是禁书,我只能偷偷地看。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我还要写稿维生,所以我专看了历史唯物主义方面,知道了中国当时是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国家,我几十年来对历史唯物主义非常重视,这是今天我的优点。 我是先有史学,然后才从事文学的,因为史学在前,所以我有我很深的史学底子。梁启超的《清代学术概念》我不知看了多少遍。另外,“五四”以来的几派史学,我都很有了解,像以顾颉刚为主的“正统史学”,对古代史表示怀疑,我认为那是不懂历史唯物主义,对不该怀疑的也怀疑。还有以郭沫若为代表的新思想研究,我也很了解,当时很佩服,我那时买了一本郭沫若的书,批了一句话“最心爱的书”。但现在来看,郭沫若的史学,哲学底子不厚,还不如我。可以说,这三派史学对我都有影响,后来我得出结论,必须踏踏实实地整理资料,才能知道什么对,什么不对。当时的历史学家杨荣国(中山大学教授)、赵纪彬(人大教授)都是我的朋友。如果不从资料上下功夫,历史唯物主义方法就会用不好,所以作为历史小说家,必须是历史家,并且还需要是杂家。 郭沫若去世时,胡乔木在评价郭老时谈到了四点。我就给中央写了封一万多字的长信,中央当时准备就这个问题召开一个会议进行专谈。我这么说,讣告中称郭沫若是个伟大作家,伟大作家必须有伟大作品,郭沫若的历史剧都是现代剧,算不了伟大作品,是不是伟大,需要后人来评,中央说这话太早了。郭沫若在文学界没有多大贡献,在思想上也没多大创举,因此不够算伟大的思想家。胡乔木同志说郭老晚年思想有毛病,我不同意。我认为中年开始就说话缺乏科学依据,比如说他考证白起进了楚国三年后被楚国人民赶走,是因为北方有铁器,南方是铜器,北方在武器上胜过南方,所以北方取胜。这不见得,两个民族的生死大战,不可能是铜铁问题,所以不合历史唯物主义的思想。你比如说美国的武器很先进,但也没有搞垮越南。 我对历史研究有功夫,我写东西很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