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象征艺术是一种古老的艺术,据黑格尔讲,它是人类艺术的最初类型,起源于“全民族的宗教世界观”,是模糊的理念与感性形象勉强结合的产物。东方原始泛神主义艺术就属于这一类,它将“绝对意义强加于最平凡的对象”,“勉强要自然现象成为它的世界观的表现”(注:黑格尔《美学》第一卷。),使得理念和形象无法和谐统一,显得怪诞离奇。同时,无定性的理念寄寓于有形的形象之中,使象征又带有崇高的趋向。黑格尔分析这种类型艺术时指出,象征是一种符号,它由“表现”和“意义”构成。在象征中,感性形象本身的自然含义虽然存在,但它要表现的是理念的内容。感性形象和理念的搭配是人为的、随意的,可以毫不相干,但得有一点相似,由此暗示出所要表达的思想意义。黑格尔的总结大体概括了象征艺术的特征,但他面对的毕竟是早期的象征艺术,这种艺术尚不完善。后来象征艺术被古典艺术取代,象征便作为局部的表现手法遗留了下来。 19世纪后期,象征艺术在西方象征主义诗歌运动中再度崛起,并大放光彩。这时的象征艺术已经褪掉了它早期在理念与形象之间挣扎的痕迹,进入了一种成熟的、多彩的、生气勃勃的状态。象征派诗人开发创建的象征主义的音乐性、暗示性、哲理性、神秘性,以及连觉通感、立体意象等等,极大地丰富了象征艺术的表现形式,使这种艺术赫然独立,在浪漫艺术和写实艺术的领域之外,开垦出一片奇异迷人的新土地来。在象征主义诗人看来,象征“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艺术表现形式”,“它的寓意之美正是美学的基本形式”。象征,表现含蓄却具有超越功能,它能沟通宇宙万物的感应,能于有限中显示无限,于瞬间显示永恒。象征主义诗歌就是要利用各种象征途径,来展示内心世界的“最高真实”和现象背后的“唯一真理”。为此,象征派诗歌大量使用夸张、梦幻、变形、神秘等超常表现手段,变幻种种暗示的魔术,把艺术的触角探入隐秘的、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深层意蕴。 步其后尘的象征主义小说,在艺术上借鉴了象征派诗歌的各种手法,但很少能进入自出机杼、浑然天成的化境,因而,也没有产生出象征诗代表作《荒原》、《海边墓场》那样彪炳史册的杰作。但它们的探求为小说象征艺术的发展提供了空想方式绘制自己憧憬的世界。像俄国的象征主义小说,“以主观变形来构成它的作品”,或者用超验的空想方式绘制自己憧憬的世界。像俄国的象征主义小说,用音乐性烘托奇异深邃的内心感受,或者从偶然现象的隐秘处发现整体事物的本质性联系。这些尝试以其新奇独特的艺术手法,拓展了小说艺术的审美视野和审美体验,把小说艺术带到一个幽深迷幻、启人深思的象征境地。 2 小说的象征艺术和象征诗一样,以暗示为生命机能。当小说的形象表现受到暗示的处理,于焦点上突然与意念贯通,产生了质的飞跃时,艺术便进入了象征层面。暗示是连接小说形象表现层(第一层)和寓意层(第二层)的唯一通道。小说作者在表达自己的思想情感时,不是直接的陈述和表白,也不是浅露的图象说明,而是有意择定客观对应形象,巧妙地注入能够引申和增殖的寓意,使读者沿着暗示的路径,寻幽探隐,于感悟中把作者寄寓的思想情感再度创造出来。象征艺术中,客观对应形象与思想情感不能互相抵牾,致使象征做作、生硬,但也不能完全重合,重合便失掉了象征。象征就是在客观对应形象与思想情感既契合又不重合之间,保持着特有的朦胧,并于朦胧中酿出扑朔迷离的兴味的。像俄国象征主义作家安德烈·别雷在小说《故事No2》中, 设计了“我”与“我”的同形人若即若离、似梦似幻的形象画面,迷离隐曲而又力度极强地透视出人物极其错综幽深的情感世界。像又一位俄国象征主义作家索洛勃在小说《阳光与阴影》中,描写母子二人神秘地、不可遏制的陷入打手影的迷狂之中,分明暗示出人性的某种追求和迷误。在小说《白母亲》中,将已故未婚妻白色的身影与被虐待孩子的已故母亲叠印起来,幻化成主人公意识中白色的“幽灵”,冥冥之中诱导他去爱弱者,并从中获得爱。这些作品的形象体系本身就是一个完满自足的艺术世界,但它们在迷幻特异的暗示之中,还大有深意,去探究去品味这深意,就会获得超越形象世界的更丰富、更深厚的审美体验和审美感悟,这就是象征艺术的魅力和价值所在。 可是,洪瑞钊在1921年7月9日发表的《中国新兴的象征主义》一文中,例举了冰心的《超人》、《月光》,叶绍钧的《潜隐的爱》、《低能儿》、《一课》,李之常的《金丹》,许地山的《命命鸟》等七篇小说,称它们“撇开了枯窘平淡的自然主义,到了新鲜玄奇的象征主义了”。这里有明显的误解。即使如作者所言,这七篇小说“都是表现爱的理想的”,也因其表现浅近明了,缺乏暗示力,而不属于象征主义之列。以作者推崇的《超人》为例,小说巧妙地利用母亲、星、花等幻觉,展示了一颗冷漠的心在爱的感召之下化解的情景,并敷之以纯洁神圣的宗教性色彩。但这只是小说因果链条中具有装饰性意味和说明性功用的一环,而不具备暗示、象征的职能。它的主题和作家的理想鲜明醒目,一目了然,与象征主义的神秘幽深也风马牛不相及。难怪鲁迅看了洪瑞钊的文章之后,慨叹道:“这真叫人不知所云,痛杀我辈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