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世纪一种新的写作方式 阿Q诞生七十余年以来, 文学理论界一直在探索鲁迅创造这个不朽典型的艺术奥秘。很多作家也在以阿Q为借鉴,努力创造新的典型。 逼近20世纪末的几年里,有一位青年作家从新的视角道出了这一奥秘,并在创作中做出了引人注目的实绩。 这位青年作家就是余华。他在《虚伪的作品》(注:《虚伪的作品》,见《我能否相信自己》,人民日报出版社1998年12月版。)一文中公布了自己的文学宣言。作为知音的莫言完全赞同这个宣言,并作了更为精要的转述:“故事的意义崩溃之后,一种关于人生的、关于世界的崭新的把握方式产生了。这就是他在《虚伪的作品》中所阐述的:人类自身的肤浅来自经验的局限和对精神的疏远,只有脱离常识,背弃现状世界提供的秩序和逻辑,才能自由地接近真实。”(注:《清醒的说梦者》,见《会唱歌的墙》,人民日报出版社1998年12月版。) 这个宣言代表了20世纪世界文学中一种全新的写作态度和思维方式。而这种全新的文学流向,在中国,正是由鲁迅作品、特别是《阿Q正传》所开创的。20世纪末期,余华和莫言重新感悟了它,并当作文学宣言公诸于世。余华的感悟可能并不来自鲁迅,而是首先得自于对卡夫卡、博尔赫斯等现代主义作家作品的潜心阅读。但是当他从世界顶尖的现代作家那里获得启悟,又回归到鲁迅这里时,就由衷地产生了认同:鲁迅“是本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他的名字应该和卡夫卡、马尔克斯、普鲁斯特放在一起,他与博尔赫斯是20世纪小说家中最有学问的两个”(注:《余华说:一辈子也赶不上鲁迅》,载《鲁迅研究月刊》1998年第11期。)。 从余华提供的新视角出发进行思考,对鲁迅所开创的20世纪中国文学的新的写作方式会作出怎样的理解?对阿Q 这一不朽典型的形成奥秘又会作出怎样的阐释? 要回答这些问题,就须搞清楚余华对真实的理解。余华在宣言中说:“我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更加接近真实”。然而,他关于文学基本规则的见解是反常规的,他的“接近真实”是“背弃现状世界提供的秩序和逻辑”的。 常规认为:“接近真实”,就须精细地描述人物的外貌和周围环境。余华不以为然,反而认为:“20世纪的作家是不会再去从事这种无效劳动,而是去抓住最主要的事物,也就是人的内心和意识。”其实,在20世纪中国文学中实现这种叙述变革的正是鲁迅。他的《阿Q 正传》就没有“津津乐道地去描述人物身上穿着什么衣服”,等等,而是单刀直入地“抓住最重要的事物,也就是人的内心和意识”,集中刻画阿Q 的精神胜利法。环境描写,也没有“屋子靠窗的地方放着什么”等琐碎交待,而是淡笔勾勒,朦胧模糊。未庄很像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托名“畜栏”的外省小城,是一种寓言化、象征性的精神环境。而在这种模糊、淡化的背景中,阿Q 的精神特征与内心活动却凸现出来了。 常规认为:“接近真实”,就须竭力塑造人物性格。余华更不以为然,挑战道:“事实上我不仅对职业缺乏兴趣,就是对那种竭力塑造人物性格的做法也感到不可思议和难以理解。我实在看不出那些所谓性格鲜明的人物身上有多少艺术价值。那些具有所谓性格的人物几乎都可以用一些抽象的常用语词来概括,即开朗、狡猾、厚道、忧郁,等等。显而易见,性格关心的是人的外表而并非内心,而且经常粗暴地干涉作家试图进一步深入人的复杂层面的努力。因此我更关心的是人物的欲望,欲望比性格更能代表一个人的存在价值。”对文学具有超俗悟性的余华,竟然无意中进入了阿Q典型研究的深层次,并道出了真谛。阿Q的复杂性格与精神胜利法的关系问题,是鲁迅研究争论的深层焦点之一。 阿Q的性格是复杂的,确如有的学者所论析的那样,是一个多极对立的系统。然而,精神胜利法是这一性格系统的核心机制与哲学中枢,起到了对性格的“内控”作用。精神高于性格。倘若把阿Q 的性格论述得面面俱到,却忽视了精神胜利法的主要作用,就会本末倒置。诚如余华所言:“性格关心的是人的外表而并非内心”。只注意性格,就会妨碍作家“进一步深入人的复杂层面”,塑造出更深刻、更具普泛性、超越性的人物形象,也会阻碍研究家的视线,不能挖掘出人物更深层的内涵。更深层的是什么呢?在这里,余华说的是“欲望”。在同文的前段,又称为“精神”。他认为:“对于任何个体来说,真实存在的只能是他的精神。”“人只有进入广阔的精神领域才能真正体会世界的无边无际。”其实,余华说的“欲望”和“精神”是一个意思。阿Q 就是因为充满了处处当胜利者的欲望,而在现实中又处处受挫,所以只能退回内心,求得精神上的胜利。这种欲望和精神的两难处境,造成了他外表上的多极对立的复杂性格。鲁迅历来把改变中国人的精神当作“第一要著”,倾全力刻画阿Q的精神胜利法,才使阿Q成为与堂·吉诃德、哈姆雷特、奥勃洛摩夫等世界级文学形象相通的偏重反映人类精神现象的变异性艺术典型。也正因为如此,阿Q才以其怪诞而深邃的恒久魅力, 始终引人注目,发人深省,具有永远说不尽的无穷底蕴。倘若鲁迅不是“深入人的复杂层面”,倾全力刻画阿Q的精神胜利法,而热心于愚昧、 狡猾等性格描写,就不会出现阿Q这一不朽典型了。 作家余华也正是由于悟出了精神高于性格的价值与意义,自《十八岁出门远行》以来,一直苦苦追寻人的精神,探索人的精神,雕塑人的精神,取得一个又一个突破性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