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35 I01[文献标识]A [文章编号] 1000-3541(2000)01-0090-07 任何作家自觉不自觉地都有自己创作的美学原则和美学追求。1986年莫言在《红高梁》中写道:“高密东北乡无疑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这既是作者对那块划定方圆特定区域的极端热爱极端仇恨的一种极端表达,也可视为莫言小说至今仍未合上的美学总纲和美学宣言。他日后的小说创作确实是朝着“最美丽最丑陋”的两极路向前行进的。 我们至今仍在怀念莫言小说最初的美丽。《春雨夜菲菲》表现的是年轻妻子对丈夫的思念、对爱情往事的追忆以及对丈夫驻守海岛的理解、支持和鼓励。小说在春夜春雨诗情画意的温馨氛围中,展示了人性的亮丽。《售棉大路》通过农村姑娘杜秋妹在售棉路上结识一位热情开朗善解人意的赶车小伙子,年轻心灵撞出火花的凡小人小事,表现了人与人之间美好的情操。《民间音乐》描写了小酒店老板花茉莉与民间艺人小瞎子一段柏拉图式的如歌如诉的精神恋情,既传达出生命的力与美,精神的追求与渴望,又有民间乡土气息,朴素无华。还有《弃婴》、《初恋》、《石磨》等。这些小说虽没有深层人性体悟和独特个性,但都具有浓郁的人情味和人性美,完全符合传统规范和中国老百姓的欣赏习惯,优美、节制、含蓄、温柔敦厚。就连著名作家孙犁都高度赞誉了《民间音乐》。莫言完全可以在此铺就一条传统美的阳光地带。不幸的是,这刚刚抽芽的美的蓓蕾还未来得及绽放便被作家自己心灵的风暴无情摇落,这“最美丽”的维度就此断裂,洒落满地惨痛的碎片。从此,莫言深邃的目光便飞离了美的青绿原野,在深刻思想的牵引下,一头扑进了泥泞不堪的审丑沼泽,绝决地踏上了放逐灵魂放逐美的精神不归路,一去不返。 如果说《透明的红萝卜》、《红高梁》、《金发婴儿》、《球状闪电》、《爆炸》等前期小说,莫言对丑的表现还属犹抱琵琶,那么到了《红蝗》、《欢乐》、《复仇记》、《酩酊国》、《模式与原型》、《丰乳肥臀》等中近期作品,莫言则为所欲为,彻底撕裂了美的华衣,粗俗地表现丑,可谓淋漓尽致,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关于丑的本质有两层涵义。一是指伦理道德评价也就是恶的内涵,即“积极的恶”。或称之为丑恶;二是指审美外观上不和谐的形式,即亚里士多德、各鲁斯、克罗齐所说的“不快感”,休谟、桑塔耶纳所说的“痛感”。如果说美的本质是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肯定形式,那么丑则是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否定形式;如果说美是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统一,那么丑则是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背离;如果说美是真的主体化善的客体化,那么丑则是假的主体化恶的客体化。[1](P10) 面对莫言小说大面积存在的丑,由于观察视点不同可有多种杂芜形态。有具象写实的丑,有抽象象征的丑;有恐怖的丑,有滑稽的丑;有特写的丑,有散点的丑;有以丑为美的丑,有化美为丑的丑……但是,由于理性的消隐,不管是赋予美的事物以丑的意象,还是赋予丑的事物以美的意象,都使莫言小说缺乏审美意义的丑,而更多的是非审美意义的丑。所谓非审美意义的丑,是指以积极的恶的形式对生活美粗暴地予以否定,表现道义上的恶和违反生活常态的畸形。 一、恐怖的丑 莫言采用左拉创立的以生理学、解剖学和病理学为主要特征的自然主义方法,对现实生活中的丑进行详摹,令人恐怖、恶心。遗憾的是,迄今没有论者阐释莫言小说与自然主义的关系,似乎只有将其与马尔克斯、福克纳、卡夫卡等现代主义大师相联方有显示论者的学养和莫言的身价,与左拉相提并论就使他们跌价。但是,无须讳避,莫言确实受到了左拉深刻的影响,有他文本中蕴含的出类拔萃的自然主义丑的经典场面为证。《红高梁》纤细俱现地写了日本兵活剥罗汉大爷地全过程,先割下耳朵,再割下生殖器,然后从头往下剥下完整无损的整张人皮,最后罗汉成了“肉核”。不可否认,这里有视死不屈的民族精神以及对侵略者的刻骨仇恨,但是,又不能不承认这个过程亦有浓重的非审美的丑。《筑路》中有血淋淋的剥狗皮的全过程;《复仇记》里有腥臊的剥猫皮的全过程。《二姑随后就到》中的杀人场面更是惊心动魄。天和地二兄弟残酷地挖掉了大奶奶的两个眼球,后逼迫路人凌迟;而麻奶奶先被剁下双手,断手在地上“抽搐”,后被剁去双脚,割下眼皮;被枪击的七老爷爷,“一股白脑子蹿了出来”。《灵药》写的是为老母治病,对死人开膛取胆的故事。“黑血绵绵地渗出来”,“白脂油翻出来”,“白里透着鸭蛋青的肠子滋溜地蹿出来。像一群蛇”,“散发着热哄哄的腥气”,极其恶心恐怖。 面对这逼面而来的血腥、污秽、肮脏和恐怖,我们再次看到了国人嗜血顽疾的心性。中国人自古就有一种喜欢看杀人的丑陋心理。鲁迅在《阿Q正传》中说:“枪毙并无杀头这般好看”; 周作人在《谈虎集》中指出:“中国人特嗜杀人”,“看光着膀子挨刀很有意思”;岳飞《满江红》云:“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由此可见,我们民族心理确实存在某种缺撼,潜藏着阴暗的嗜血欲望,积淀着众多的集体无意识。而这种欲望和无意识在文学创作中得到了一种替代性满足。 二、以丑为美 莫言写丑,你根本看不到作者理性批判的态度,看不到哪是调侃、哪是反讽,字里行间流动的却是一本正经津津乐道的欣赏、把玩和咀嚼。《欢乐》描写跳蚤在母亲的阴毛中爬、在生殖器和阴道里爬之后,又变态地设问和辨析,“你吃过男人的阴茎,但你喝过女人的月经吗?”月经“味道不坏,有点腥,有点甜,处女的干净,纯正;荡妇的肮脏、邪秽、掺杂着男人们的猪狗般的臭气。”这下流的把玩纯属阴晦狎淫心理的写真。《红蝗》在“大便味道高雅”,“像薄荷油一样清凉的味道”的反复抒写和咂摸中,更是将“大便”写得一片绚烂辉煌,美丽庄严,神圣静穆,超凡脱俗,甚至“达到了宗教的、哲学的、佛的高度”。请看——“四老爷蹲在春天的麦田里拉屎仅仅好像是拉屎,其实并不光是拉屎的,他拉出的是一些高尚的思想”。那么这“高尚的思想”到底是什么?是“红色的淤泥里埋葬着高密东北乡庞大凌乱、大便无臭美丽家族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它是一种独特文化的积淀,是红色蝗虫、网络大便、动物尸体和人类性分泌的混合物”。这种理性认识怕是累死天下所有天才的哲学家、思想家,也无法从大便是升华出“文化”、“哲学”、“宗教”和“思想”。在《苍蝇·门牙》里,动态的苍蝇“愤怒地叫着”如“满天星斗”;静态的苍蝇“用棒状的沾着纤细黑毛的前脚蹲着透明的脉络清楚的翅膀”,它们各色的眼睛“愉快地闪烁着,散发出一圈又一圈的彩色的温暖柔软的波纹”,“汇聚成一条浪漫的彩虹”;而落满苍蝇的绳子“像顶花带刺的小黄瓜”。多么调皮、柔美、可爱的苍蝇!多么香脆、甘甜、可口的苍蝇!死去的和半死不活的苍蝇“把地皮都遮没,一脚踩下去,咯吱咯吱响,听着让人齿底生津”。在对“苍蝇王国”全方位亲切巡视之后,作者开始了从具象到抽象、从感性到理性、从可爱到可敬的升华,“我在片刻的意识泯灭状态中,突然看到苍蝇们的极不规则的、生着无数倒刺挂钩的、半流质的、黏稠的、红中透绿的思想。它包围着我、刺着我、扎着我、胳肢着我、努力渗透着我。”从感性层面,展示出苍蝇的“可爱”;从理性层面,表现出苍蝇的“可敬”,它们是有“思想”的能飞行的小小“哲学家”。如果说《红蝗》是一首“大便之歌”,那么这里则是一首“苍蝇之歌”。怪哉,大便有思想,苍蝇有思想,这种认识真是超凡脱俗,千古独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