贯穿鲁迅的一生,他不仅对美术保持着始终如一的浓厚兴趣,而且,在中国现代美术(尤其是版画)的创作实践和理论倡导这两方面,都做出了重要的贡献。然而,这一切对他的文学创作究竟具有怎样的影响?又在他的创作文本上留下怎样的印痕?——这些都是鲁迅研究中十分重要,但至今仍未得到深入探讨的问题。当然,造成这种研究状况的内在原因,有两个方面:一是,由于文学与美术在表现媒介上的不相通性,所以,它首先要求研究者在解读的过程中,必须能把文本从文学语言转换成绘画语言。这就与我们所习惯的从文学语言直接去把握主题、意义的阅读方式相比,则显得更曲折、复杂。二是,这种解读方式,对研究者的想象力提出了很高的挑战,它不仅要求研究者对文学语言中所呈现出来的色彩感、线条感、明暗对比感能够有着一种细致、丰富的揣摩、品味,而且,还要求研究者对这些色彩、线条和明暗对比,能够加以构图化。尽管这一切看起来是如此的困难,但是,对文本的这种方式的解读,预示着这将是一个极富生长性的领域。——我们这里所做的,也仅仅是一个开端。 一 当你亲睹了《野草》中的那一团惊艳奇绝、息息变幻的“死火”之后,再来读一读《故事新编》,我相信,首先吸引你的,一定是《故事新编》中所表现出来的对色彩的敏感。在这里,我们先来看一看《补天》中的这段描写: 伊在这肉红色的天地间走到海边,全身的曲线都消融在淡玫瑰似的光海里,直到身中央才浓成一段纯白。 对于这一段描写,著名画家张仃先生曾惊叹道:“很容易引人联想到印象派的色彩。”(注:张仃:《鲁迅先生作品中的绘画色彩》,载《解放日报》(延安),1942年10月18日。)在这一片浓郁的色彩中,呈现的是人类创造之初的壮丽与恢宏。如果我们再加以细细品味的话,那么,就会发现,随着画面人物的不断远景化,它的色彩是从肉红色到纯白在发生变化。更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变化是一种流动性的,也就是说,它不是依靠色块之间的界限感,而是借助于色块与色块之间的相互渗透、消融而形成的缓慢过渡的层次感。这种感觉,就像你置身于黄昏前的大旷野上,只见天边一团团云彩正在飘浮着,它们似乎正层层叠叠、连绵不断地向你飞来。这时,你会感觉到,每一块云彩之间融和得如此富有诗意。每一块云彩之中仿佛都挟持着大自然无限的美。除了这种泼墨般的运色之外,在《补天》中,作者还十分注意对色彩的冷、暖基调的把握。比如,其中有这样的一段描写:“天边的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流动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边,却是一个生铁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在这画面上,一边是热情如火的暖色调,它带给人们以一种激情和创造的冲动。一边是苍白如生铁的冷色调,显示了大自然的威严。值得指出的是,在这里,冷、暖这两种色调,作者都把它们运用到了一种极致的状态。 如果说,《补天》中主要是以那种强烈、浓郁的大色团为主的话,那么,到了《奔月》中,就变成以柔和的银白色为主。并且,作者开始更多地关注到光与色之间的交融、渗透与调配。这在描写羿回家途中的一段话中,就看得尤其的分明: 还没有走完高粱田,天色已经昏黑;蓝的空中现出明星来,长庚在西方格外灿烂。马只能认着白色的田塍走,而且早已筋疲力竭,自然走得更慢了。幸而月亮却在天际渐渐吐出银白的清辉。 这里的色彩虽然有黑、蓝和银白三种,但它们之间的层次是分明的,每一种色彩都保持着自己的单纯性。那么,它又是如何创造出一个和谐的意境呢?我以为,它依靠的是作者对“光”的运用技巧。有意思的是,在鲁迅的创作中,有多处对“月光”各具特色的描写。比如,小说《狂人日记》、《药》、《社戏》、《孤独》、《伤逝》,《野草》中的《秋夜》、《影的告别》等。这里,我选择了《故乡》和《白光》中对月光的描写,来做些比较,从而进一步说明鲁迅对色彩和光在配合上的技巧。 《故乡》中是这样描写的: 这时候,我的脑海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 《白光》中则是这样描写的: 空中青碧到如一片海,略有些浮云,仿佛有谁将粉笔洗在笔洗里似的摇曳。月亮对着陈士成注下寒冷的光波来,当初也不过像是一面新磨的铁镜罢了,而这镜却诡秘的照透了陈士成的全身,就在他身上映出铁的月亮的影。 如果说,《奔月》中的月景,带给我们的是一种既渗透出一丝凉意,又若有所失似的清爽的话。那么,《白光》中的月景,则是一派冰冷、肃杀,仿佛有点点无数的鬼哭,正挟着寒风在你耳边吹过,使人不禁打起了冷噤。如果说,《故乡》中的这幅月下小景,带给作者的是一种温暖、愉快的回忆,一种仿佛又回到童年时的乐趣的话。那么,《奔月》中的月景,带给我们的,则是一种“英雄无用武之地”时的淡淡寂寞和哀愁。然而,这些独特的阅读感受,都是得益于作者对色与光的调和:既让那光流溢于色彩之上,又让色彩弥漫于光亮的波动之中。所以说,即使在《奔月》的那段描写中,“色彩”虽然保持着自身的单纯性,但是,由于有了“光亮”的作用,它们就都显得相互流动起来。 到了《铸剑》,鲁迅对色彩的运用,进入了一个自由挥洒的境界。在这一境界中,无数的色彩在交相辉映,多重的形影在互涉变幻,充满着一种油画感。这体现在:一方面,他创造性地在同一个画面中,运用了那些极难和谐的色块,如黑、红。按照色彩理论,色彩混合的表现性的大小,主要不是取决于其中占支配地位的主要色彩本身,而是取决于这种色彩受到“折磨”(afflicions)的程度。(注:阿恩海姆:《艺术与视知觉》第461页,第454页,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只有通过某一种色彩向另一种色彩靠扰时所显示出的紧张力,才能更好地把其表现性揭示出来,而“红”与“黑”就是两种紧张力较强的色彩。因此,《铸剑》中“红”与“黑”的配合,可以说,创造了一种高度的表现性。另一方面,作者成功地通过这种“黑”、“红”与一种奇异的“形”、“光”相配合,从而使画面获得一种充沛、涌动的生命感。比如,下面的这几段描写就是如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