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严格地说,讽刺幽默作为喜剧的美学范畴是有区别的,在具体的文学作品中也有其不同的表现侧重。但作为一种特殊的审美形态和表现方法,讽刺和幽默又常常联系在一起、讽刺中渗透着幽默,幽默中蕴藏着讽刺。因此,讽刺和幽默又有“孪生兄弟”、“同胞姐妹”之称。讽刺、幽默绝不仅仅是作为形式和技巧而存在的,同时它更是一种喜剧精神,一种智慧,一种轻松和自信,它体现出创作主体的超凡的心境和博大的胸怀,具有一种无坚不摧、所向披靡的力量。难怪人们说,笑是力量的亲兄弟。于是在文学的门类中,也就构成了一种以讽刺、幽默为主要审美特征的文体形态。本文就是把中国现代的这类小说荟萃起来,加以综合研究。 讽刺是人类对所生存的社会及自身进行的尖锐的批判和深刻的自省,是对否定的人、事的冷静的箭。幽默是一种性灵,一种睿智,它体现出一种从容不迫的达观态度。讽刺和幽默都属于文化的高层次和审美的高境界,它更接近人的本体,显示着心灵的辉煌和智慧的丰富。从这个意义上说,现代小说中的讽刺幽默艺术就更值得珍视了。 一 在中国,讽刺幽默的发展史几乎和文学的发展史一样悠久。早在讽刺幽默小说出现以前,讽刺幽默手法就已大量存在于民间和各类艺术之中。远在先秦的《诗经》里就有“美”与“刺”的传统,“刺”就是讽刺。失意时的孔子也有幽默感,庄子可以堪称中国幽默的始祖。以后,魏、晋、唐的讽刺文,元、明的讽刺剧都为讽刺幽默小说作了积累和铺垫。考察中国的讽刺幽默艺术,大致形成了两个传统,两条线索,一是民间的传统与线索,从民谣、寓言故事到民间笑话;从俳优、戏曲、曲艺到野史杂说。一是文人书面文学的传统与线索,从文人的诗文到小说和戏剧。两者的发展不甚平衡,前者源远流长,后者则相对薄弱。而讽刺幽默小说主要集中在明、清两代,并呈现出两大分野:一是寓言式讽刺幽默小说,它包括鬼界寓言小说的《斩鬼传》、《平鬼传》、《何典》、《聊斋志异》以及虚构旅行故事型小说的《西游记》、《西游补》、《镜花缘》、《常言道》等。另一种类型是写实性讽刺幽默小说,包括惩劝型的《三言》、《二拍》和纯写实型的《儒林外史》。寓言式作品得益于民间故事、民间寓言的滋养,写实性作品则得益于现实生活的赐予。像《聊斋志异》、《儒林外史》中的讽刺意识,《西游记》、《镜花缘》中的幽默穿插是值得珍视的,在中国讽刺幽默文学中也是少有的。但晚清及近代以来,小说中的讽刺幽默渐渐分离与变形,以暴露官场黑暗,揭发社会丑闻,列举种种“怪现状”,提供可笑的话柄为能事,使讽刺沦为谴责,幽默变得干瘪,不能向人的灵魂及人性的纵深处开掘,风格单一,形式单调。 当历史进入了现代,这种状况才在鲁迅、老舍、张天翼、钱钟书等讽刺幽默大家的笔下有了改观,开创了新生面。 现代讽刺幽默小说的生成,首先离不开鲁迅的卓越开拓。他以深刻的现代意识和独特的叙述话语,创建了现代讽刺幽默小说,鲁迅将“五四”乃至整个现代讽刺幽默小说的起点垫得很高,并给同代以及后代作家以巨大影响。他敢于直面人生,不满于一些古典幽默的俳谐太过,肤浅轻薄,也反感于谴责小说的“辞气浮露,笔无藏锋”,更超越了神魔与鬼怪的题材模式,而代之以现代的、重内涵的、超拔、冷峻的悲喜剧精神的独特建构。他摒弃了温和的取笑,也没有外国绅士式的优游与闲适,而是直接秉承了《儒林外史》的嘲讽世情,讥刺时弊的传统。同时,他也超越了吴敬梓,不仅揭露社会,而且洞见历史、深入人性,从而完成了传统讽刺幽默向现代讽刺幽默的伟大转变。也就是说,传统的讽刺幽默,往往只在社会伦理和道德评判的层面上体现了作家的忧患意识、批判意识。而鲁迅的创作则在此基础上继续向前跨越,进而走向人类学哲学和生命哲学本体,这是一种历史性的跨越。鲁迅以思想家的博大精深,向人生和人性的纵深处开掘,对国民性的最隐秘处,对人的劣根性作了深入的探察,在喜剧的色调和色彩中发掘出悲苦的命运,洞见出人生的悲凉,让人在发笑中滋生着深沉的悲哀,体现着一种现代忧患意识和现代批判精神。正因为如此,鲁迅的讽刺幽默小说其审美品位、美学容量不仅是古代、近代所难以企及的,也是其他许多现代作家所难以企及的。 鲁迅之外,“五四”时期的讽刺幽默小说大都包容在人生派和乡土写实派的小说之中,其文体形态还不十分鲜明。首先应该提到的是叶绍钧,他以沉稳的品格和客观的叙述显示着自己的艺术个性,形成一种纯粹的讽刺风格,绝少幽默,但常以诙谐的笔调出之。他善写小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文笔朴实、浑厚,没有潇洒的笔致和花俏的形式。乡土写实派小说家大都染指过讽刺,王鲁彦、许钦文、蹇先艾、台静农、彭家煌等,他们以诙谐的笔调展示着各自乡间的悲喜剧,常将讽刺、诙谐融会在写实的叙述之中,承传着《阿Q正传》的传统。但总体来看, 他们似乎还不太善于调剂讽刺、幽默与写实、批判的关系,讽刺、幽默的文体意识还不太自觉。因此可以说,“五四”及二十年代前半期的讽刺幽默小说是鲁迅的时代,是开创的时期,它还有待进一步拓展与完善。 及至二十年代中期以后,现代讽刺幽默小说出现了浑阔的中流。首先是讽刺幽默大师老舍的诞生,给沉隐的小说坛吹来了一股轻松的喜剧春风,他的《老张的哲学》、《赵子曰》发表后,一种充满嬉笑、文笔轻松的文字令人忍俊不止。老舍第一个提供了幽默讽刺的长篇文体(在此之前则多为短制);第一个具有着幽默的自觉意识;第一个将讽刺幽默小说写得俗白俏皮,逸趣横生,在市民文学中堪称独步。以后,老舍又先后写了《二马》、《猫城记》、《离婚》、《牛天赐传》、《文博士》等一系列的作品。他既继承了鲁迅的思想启蒙的题旨,又开启了与鲁迅迥然不同的艺术路子,他以文化批判为视角,以道德判断为准绳,以幽默为“遮蔽”与手段,以此来破坏、铲除旧的恶习、积弊,探寻市民文化与心理。在喜剧艺术的呈现方法上,如果说,鲁迅偏重于“内涵”,那么,老舍则偏重于“外观”,他善于通过人物的形态、动作、场面、语言等等的荒唐可笑产生喜剧的快感,在轻松、在笑的背后隐寓着严肃的命意和值得深思的含义。老舍成了三十年代讽刺幽默艺术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