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资深的评论家在一篇对张洁创作产生重大影响的文章中说“‘痛苦的理想主义者’是纯洁的,但是在任何时代,他们都只能是悲剧人物”,同时表示“不忍想象这位聪明纯洁,富有才华的作者竟会成为悲剧人物”(注:黄秋耘:《关于张洁作品的断想》,《爱,是不能忘记的》第3页,广东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然而当你随着张洁创作进行序列阅读,感受到她为之真诚倡导的神圣理想,尤其是爱情乌托邦被现实无情颠覆后的巨大痛楚与绝望的心情之后,你不能不惊叹这位评论家的预感里包涵着如此深刻的人生经验。 张洁创作涵盖着两个既可分类又相互渗透的序列,一个是《森林里来的孩子》起始,深感现实生活的缺憾而自觉承担起社会“救赎”责任的小说;另一个是从个人生活感受出发,连带着自己刻骨铭心的情感所显现出的女性经验,这就是充分体现个人棱角的众多婚姻爱情小说。说它们是相互渗透,因为这些表达女性个人经验的小说,同样隐含着深刻的社会内涵,闪烁着精神“救赎”的本色。然而中国社会历史性的转折急剧改观着现实面貌,商品经济大潮颠覆了原有的价值体系,现代化推进过程中竞争的残酷夹杂着固有的封建意识滋生的种种丑行,无情地粉碎了张洁的“救赎”神话。80年代末期,她的创作陡然起了大幅度的转变,从虔诚地营造理想社会,到绝望地撕破现实假面,全部创作纪录,完整地勾勒了一位“痛苦的理想主义者”的神圣祈求与悲剧性失落。它不仅是张洁个人的创作纪录,也可以视为20世纪特定时期的文化研究资料,从中照见一场罕见的政治运动之后,劫后余生的百姓们对于社会及个人生活的期待;历史进行过程中不得不付出的沉重代价及一代有作为知识分子艰难跋涉的足迹。 一 张洁是在不惑之年才在文坛显露她出众的才能的。中国70年代末政治生活的大变动,使她那长期压抑于心头,怎么也不肯死去的“文学梦”得以实现。张洁与她的同代人一样,也是一个自觉的时代代言人。基于社会责任感她以写作来表达对理想境界的渴望,“文字对我日益不是一种消愁解闷的爱好,而是对种种尚未实现的理想的渴求:愿生活更加像人们所向往的那个样子”(注:李子云: 《我的船》, 《方舟》第283 页,北京出版社,1983年出版)。但张洁又不等同于她的同代人,她的创作一开始就显示出自己的个性而受人注目,发出的是自己的声音。 70年代末,当时在中国文坛上引起轰动效应的是对极左路线喷发深仇大恨的伤痕文学,刚刚从恶梦中醒来的广大读者,并不在乎文学表达的精美程度。但文坛并不拒绝对精美文学的欣赏。张洁的小说虽说不脱离极左政治路线对中国造成的危害,但她的侧重点在于对社会道德理想的重建,理想内涵的表达包裹在她那独具才情的意境与氛围中,与当时小说直露宣泄,激情议论的流行格调有着强烈反差。为此她第一篇小说《森林里来的孩子》一发表就颇受赞誉。评论家李子云说,张洁“在她的第一篇作品里,就显示出了一种那么独特的、温暖明快中带有深刻的忧郁的调子,在当时揭批‘四人帮’的慷慨悲歌声中,显得那么突出而引人注目”(注:张洁:《深刻细微,但也要宽阔》,《文艺报》,1980年第5期。)。 《森林里来的孩子》虽然也写“四人帮”对音乐家的摧残,那位同代人中的佼佼者被诬死于大森林中,但小说着力渲染并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则是不因政治肆虐,依然生机勃勃的晨曦中大森林的描写,特别是那密密层层浓浓淡淡的绿色;是那陶冶着普通人的心灵,飘荡在林涛之上清晰而迷人的旋律;还有那普通伐木工的情操,人与人之间难以泯灭的友情。老一代杰出的艺术家被迫害死了,他的精神才华在一位少年身上滋长。清新优美的文字,沉郁中透露明快的格调,希冀着对人情、人性、人道的渴望,洋溢着张洁对现实世界温柔的拳拳拯救之心。这一格调贯穿于张洁早期的一连串小说中。《谁生活得更美好》以几位自诩出身富贵,追求浮面高雅的公子哥们与一位貌似柔弱内心高洁的女售票员相比,严肃而柔和地规劝人们“什么时候也不要使自己变丑呀!”《有一个青年》从一位青年获得纯洁爱情的过程,呼吁青年要重视礼貌、情操与教养。即使面对人生缺憾,张洁在传递人们凄苦、孤寂心境的同时,决不断绝对于未来的渴望,也不轻易毁掉一切美好的东西。颇受人们赞赏的文情并茂的散文《雨中》,主角杨莹在那条象征着人生道路的雨中跋涉,神情是那样的凄寂与哀痛,但当她得到原先曾刁难她的司机表情冷漠的帮助后,内心颇露暖意,“这个世界,还是值得活下去的”。《未了录》中的老知识分子在回忆自己索然无味的一生时,对那一滴“闪着珠贝一般柔和色彩的泪珠”,是那样充满谴绻温馨,临到下决心了结自己一生时,发现感情深处还渴望着许多未了的愿望。《含羞草》、《“冰糖葫芦”》等小说无一不是对人在艰难求生中美好品德的赞美与呼唤。 自爱,爱人,含着淡淡的哀愁,进行着温柔的规劝,这位女作家是多么虔诚的肩负起自己拯救社会的职责。但也不容置疑这个声音是那样的柔弱无力,在一个刚刚经受了巨大政治动荡,一切都百废待兴的社会中,文学本身的拯救力量是微乎其微,更何况张洁发出的声音是当时社会中大多数百姓视为奢侈品的文明、教养与情操,还有那些引起轩然大波的关于婚姻、爱情的唤呼。女作家很快就敏感到自己愿望的难以如愿且倍感悲怆、凄楚。作家冯骥才当时曾送给张洁一幅画,她非常感谢着他能体会自己的情绪。《“你是我灵魂上的朋友”》有以下的描写: 我定睛去看那幅画—— 萧瑟的秋日,沼泽,黄昏,低垂的乌云,雨幕,稀疏的小树林子,灌木,丛生的水草,以及在黄昏最后一点光线里闪着白色的水洼……我觉得心头被猛烈一击:天边,一只孤雁在低飞,奋力地往前伸着长长的脖子,淋湿了的紧贴着身侧的翅膀。唉,它为什么还要飞呢?它这是往哪里去啊?在这种天气,这种天气(注:张洁:《“你是我灵魂上的朋友”》,《方舟》,第276页,北京出版社,1983年出版。)。 这段文字与其说是张洁对画的读解,还不是说借画抒怀,以画自况:在萧瑟的秋日黄昏雨中,一只孤雁在奋飞。“孤雁奋飞”,这是一曲多么楚怆的交响曲,奋力追逐与碰壁后疼痛难当的孤独心情跃然而出。 不过张洁这位五六十年代培养起来的时代同行者,尽管对自己的渴求的理想能否实现已存有疑虑,心灵深处固有的时代使命感依然促使她作着悲壮而神圣的努力。但创作格调已起变化,柔言规劝张扬道德情操的单纯清新,已被穿透现实世界的弊端及人物内心的解剖所替代,以此透视出中国社会难以起飞的“沉重的翅膀”。最初的信息是从《忏悔》与《场》发出的。前者剖析一位受了委屈而变得萎萎缩缩的共产党人,自身丢掉党员的天职并又贻误了儿子的生命而忏悔自审不止;后者则最初涉及到中国官场官官相护的恶习。作者似一位初次拿起解剖刀的医生,心慈手软,虽点到了患处,但自审中又处处散发着“爱之深”才“责之严”的自辩气息。较为成熟的解剖是从《条件尚未成熟》、《尾灯》开始的。在以后的一系列小说中,作者的忧心与希望显现纸上。小说透视的现实是中国这条古老的航船已向四个现代化的目标起锚开航,但阻力过大。上面的政策已经明确,执行起来却往往走样。诸如经济杠杆的作用刚刚打破生硬的等级规定,有钱就可坐软卧而不必死套级别,我们一些党的干部就十分反感,以为别人侵犯了自己的世界袭领地(《尾灯》);党中央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关怀他们健康,医院的工作人员却仍视他们为“臭老九”加以折腾与作弄(《尤八国体检》);上级下决心选拔德才兼备的人才充实领导班子,知识分子中权欲强、野心大、靠政治坐位子的人设陷阱阻挠政策执行(《条件尚未成熟》)等。这些小说的艺术效果并不一致,但作者虽显疲惫却依然炽烈的拯救心态异常清晰:中央已拨正航向,群众的积极性已调动,可叹中间梗塞。张洁一面指认问题,一面穿插说明“这只是几个人的失误”,不能当成“一种理想,一种信仰的缺陷”(《尾灯》),或在那数量不多能量不小的败类身旁,塑造一位铁骨铮铮的共产党人加以对比,以维护党的领导立场。这种直面人生中小心翼翼的遮蔽,典型的勾画了张洁及其同代人在特定时期真诚而单纯又显盲从的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