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美学宗师宗白华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是一个典型的个案。这不仅表现为他兼得东方诗性智慧与西方知性哲理之长而对美学有独到的感悟,也不仅表现为他既在学术研究上成就斐然,又精于文学创作和艺术鉴赏,而且表现为他在特定的时代环境和人文氛围中形成了鲜明的学术个性和令人景仰的学术人格,尤其是他所创造的人生与学术的诗意境界令人心驰神往,成为学术史上自成高格的一种范本。本文旨在从一个侧面,从诗论诗作的成就来展示宗白华的诗意人生,来体验他那永恒的诗心。 从本质意义上说,宗白华首先是一位诗人,因为他有一颗永恒的诗心。就广义而言,这诗心表现为诗决化的人生态度,表现为毕生致力于创造人生的乃至学术的诗意境界;就狭义而言,这诗心表现为用诗人的眼光把握生活,善于捕捉生活中的诗意诗境,然后内化于心,发而为诗。虽然宗白华的主要成就不在新诗创作方面,但他那永恒的诗心所具有的丰富形态和独特魅力却贯穿于他的全部美学活动之中,形成了一种个性化的诗学风貌。 自然之趣与艺术之趣 宗白华属于那种性好沉思,耽于感悟,思致敏感细腻且富于激情的人。这种个性易于接受大自然灵性的感悟,也易于受到艺术天地无穷魅力的感召,能够形成以直觉感悟见长的思维特征。因此,自然之趣与艺术之趣对于宗白华的召唤作用和陶冶作用尤为强烈,成为他那永恒诗心的重要源泉。唯其如此,才能解释宗白华何以从童年时期到垂暮之年始终对自然与艺术钟情不已,陶醉于物我两忘之境,也才能解释他心中诗意诗境的由来。在这方面,宗白华早年所作的《我和诗》一文为我们提供了颇有意味的感性材料。 大自然的钟灵毓秀之气诱发了宗白华对山水胜景的酷爱以及丰富瑰丽的幻想,他曾经回忆道: 湖山的清景在我的童心里有着莫大的势力。一种罗曼克的遥远的情思引着我在森林里、落日的晚霞里、远寺的钟声里有所追寻,一种无名的隔世的相思,鼓荡着一股心神不安的情调;尤其是在夜里,独自睡在床上,顶爱听那远远的箫笛声,那时心中有一缕说不出的深切的凄凉的感觉的,和说不出的幸福的感觉结合在一起;我仿佛和那窗外的月光溶化为一,漂浮在树杪林间,随着萧声、笛声孤寂而远引——这时我的心最快乐。(注:宗白华《我的诗》,见《宗白华全集》,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2卷,第150页、151页、153页。) 他直截了当敏感细腻的体悟能力将自己溶入了大自然,而且能够欣赏壮阔博大的动态的自然,显示了诗人那宽广的胸襟气度。譬如面对海景,他感到,“世界是美丽的,生命是壮阔的,海是世界和生命的象征。这时我欢喜海,就象我以前欢喜云。我喜欢月夜的海、星夜的海、狂风怒涛海、清晨晓雾的海、落照里几点遥远的白帆掩映着一望无尽的金碧的海。有时崖边独坐,柔波软语,絮絮如诉衷曲。我爱它,我懂它,就同人懂得他爱人的灵魂、每一个微茫的动作一样。”(注:宗白华《我的诗》,见《宗白华全集》,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 2 卷, 第150页、151页、153页。 )宗白华是用自身的生命活力来体验大自然的生命活力,从而找到了人与自然相沟通的切入点。 宗白华对大自然的体悟与激赏又是与他自身的感情历程息息相关的。当年人在上海求学时正与家在浙江上虞的表妹虞芝秀恋爱,他曾两次利用寒假到上虞过年。在他的记忆中,那是浙东万山之中一个幽美的小城,四周的山色浓丽清奇,似梦如烟。初春的地气在奇山秀水里蒸发开来,举目都是浅蓝深黛;湖光峦影笼罩着,人自己也仿佛成了一个透明体。他青春的心灵次沐浴到爱的甘霖,仿佛一朵白莲在晓雾里展开,迎着初升的太阳,无声地颤栗地开放着。一声惊喜的微呼,心中已抹上胭脂的颜色。他感到“纯真的刻骨的爱和自然的深静的美在我的生命情绪中结成一个长期的微渺的音奏,伴着月下的凝思,黄昏的远想。”(注:宗白华《我的诗》,见《宗白华全集》,安徽教育出版社 1994年版,第2卷,第150页、151页、153页。)显然, 诗一样的爱与诗一样的山川风物构成了宗白华诗一样的生活,使他沉醉于诗境之中,写下了《游东山寺》、《别东山》等清丽的旧体诗。 艺术的情境是宗白华另一片赖以寄托身心,感悟诗境的精神家园,而且是与大自然息息相关的审美天地。宗白华对艺术的沉醉与神往是贯串一生的,并且是他的主要精神生活方式,但他对艺术的选择和偏爱却经历了一个转化过程。最初他对文学有浓厚的兴趣,尤其是对诗歌的意境有独特的感悟。他偏爱唐人绝句中境界闲和静穆,态度天真自然,寓浓丽于冲淡之中的作品,特别是王维、孟浩然的短小诗章,“他们的诗境,正合我的情味,尤其是王摩诘的清丽淡远,很投我那时的癖好”。(注:宗白华《我的诗》,见《宗白华全集》,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2卷,第150页、151页、153页。)这种静穆闲和、清丽冲淡的欣赏趣味与他对大自然的深静之美的体验是一致的,是他的自然情趣在艺术中的延伸。不过宗白华并没有固守这种偏爱,他从两个方面不断拓展其感悟诗境的领域。一是从静穆的沉思扩展到壮阔的飞动,从欣赏冲淡的清丽之美扩展到欣赏刚健的力度之美,从对静态形象的激赏扩展到到动态形象的喜爱。他感觉到近代人生的悲壮崇高、现代都会的强劲姿势,特别是欣赏到新体诗磅礴激情,体验到“五四”时期时代精神的感召和德国狂飙突进文学运动的震撼。这一切给他的艺术感悟空间增添了刚健豪迈、壮阔飞动的诗境,使他的诗心能够拥抱更广阔的艺术时空。二是从文学走向美术,从非直观的文学想象走向直观的造型体验,从而在更广泛的艺术形态中捕捉到诗的情境。由诗而入画,由诗境到画境,他在对绘画、雕塑、书法艺术的观赏体验中找到了曾经领略的诗境,更发现了未曾感受过的、带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的诗境。在欧洲留学游历时期对罗丹雕塑艺术的激赏尤其令他感到:“罗丹的生动的人生造像是我这时最崇拜的诗。”(注:宗白华《我的诗》,见《宗白华全集》,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2卷,第150页、151页、153页。)这颗永恒的诗心在美术领域似乎获得了更丰富的体验,以至于关于绘画美学思想的研究和中西绘画艺术的比较研究成为宗白华用力最勤、收获最丰的研究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