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鲁迅在左翼阵营内部的斗争 与上述的一般分歧不同,在左联时期及左联解散后,鲁迅也与革命阵营内部一些人进行着尖锐的斗争。这一类斗争以与周扬等人的矛盾最为主要。尽管这是在革命阵营内部的斗争,但鲁迅却将这看作关系到革命生死存亡的斗争。所以,他对周扬等人的斗争,是出于公心,而决非私怨。这里须要特别强调,鲁迅从未将他对这些人的憎恶,移向他们所属的左联和共产党组织,而只是把刀锋对准个人的思想和灵魂。因为在鲁迅看来,反映在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不是特定阶级的本质或哪个组织特有的局限,而是国民性的劣根性,或者说是人性的丑恶。鲁迅向来以人的思想、精神的光明与黑暗,向上与堕落来划分敌我、确定爱憎。批判人性的丑恶,不等于否定了人性;批判国民性的劣根性,不等于完全否定国民性。所以,批判革命阵营内部的坏现象,也不是否定革命的阶级、派别、团体。 在上海十年,鲁迅反复地讲说着他的这一思想,希望引起人们的警惕,即:正面的敌人不足惧,他们早已虚弱得很,内里的蛀虫却是可怕的,任何的革命无不是被它们吃完。鲁迅在革命阵营里的斗争,在他看来,就是与革命内部蛀虫的斗争。 这斗争,围绕着左联解散、文艺家协会成立、两个口号论争等问题而明朗化。过去,这斗争被解释为宗派、私人关系问题;口号的对错问题;王明路线问题,等等。这些问题不能说不存在,但如此解释,却将深邃的思想政治化、表面化、甚至庸俗化。现在,人们又将这斗争解释为反专制;因厌恶左联的领导人而厌恶左联;甚至是与革命疏离,等等(注:见《读书》1998年第9期摘登关于《人间鲁迅》的讨论; 另见周葱秀《鲁迅与左联》,载《鲁迅研究月刊》1999年第1期。)。 这其实也与过去一样,用某种风靡一时的思想观念,来规范鲁迅的精神革命,从而掩盖了一个精神战士心灵的深邃与庄严。 鲁迅是从左联后期周扬等人在他身上的若干恶劣行径,以及围绕左联解散和文艺家协会成立的若干阴谋诡计,来摸索、觉察这批革命者的灵魂的。 把鲁迅对周扬等人的斗争,理解为反对革命专制,说鲁迅感到周扬对他专制,或鲁迅以为他们是革命的专制,其实是抬举这些人。真正革命的专制,也该是鲁迅说的狮虎鹰隼。他说,他死后的身体情愿喂它们,“却一点也不给癞皮狗们吃”,“养肥了狮虎鹰隼,它们在天空,岩角,大漠、丛莽里是伟美的壮观,捕来放在动物园里,打死制成标本,也令人看了神旺,消去鄙吝的心”;“但养胖一群癞皮狗,只会乱钻,乱叫,可多么讨厌!”(注:《且介亭杂文末编·半夏小集》。)在左联时期,周扬等人对鲁迅的暗箭中伤,他并不如今天人们想象的这般,认为是权力者对他的专制与压迫,因为他料定他们没这个胆量。鲁迅认为他们“在背后用鞭子打我”,目的是一面讨好国民党,一面又可以向共产党表示其“革命”,一旦露了马脚,却绝不敢承认,除了百般抵赖,还必得表白他们对他如何热爱、尊敬,跟他“感情好极了”(注:鲁迅致胡风信,《鲁迅全集》第13卷,第211页。)。 这哪里有半点压制者的骨头?左联存在的几年里,鲁迅不愿公开自己对这些人的憎恶,是为了大局。左联解散后,鲁迅不断给他们以抨击,如《三月的租界》、《出关的“关”》、《半夏小集》、《这也是生活》等文,直至发表《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以后,他还准备身体略好到允许执笔时,再写五六万字,把自己这几年所受的怨气全说出来,“继续扫荡这些文坛的鬼蜮”,“也是留给将来的一点遗产”(注:鲁迅致曹靖华信,《鲁迅全集》第13卷,第383页。)。然而, 他没有来得及留下这笔遗产就走了。这不能不说是现代中国文艺界乃至文化史上的重大遗憾。鲁迅在左联后期已经从某种程度上预见到了革命文艺界的危险前途,所以,他在生命垂危之际仍念念不忘这件事。问题的严重性在于:所谓革命阵营,长期以来竟将先觉者的警示,轻描淡写地解释为个人恩怨,至多是认识分歧。这是建国以来文艺界悲剧的种子。也就是说,鲁迅在左联时期的个人遭遇,反映的是属于集团的整体素质问题,扩大地看,是整个国民素质问题,不单单是哪几个人的问题。如果我们今天把鲁迅与左联某些人的矛盾,仅仅理解为他与革命或革命者的对立,那就是仍然在重复过去的错误,并将因此而重复过去的悲剧。 鲁迅反对周扬他们以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为由解散左联。在徐懋庸代表他们向鲁迅征求意见时,鲁迅就明确肯定建立抗日统一战线的必要,但不同意为此解散左联。然而周扬等人三番五次找人做鲁迅的工作,而且变着法儿,非解散左联不可。最后,连他们答应鲁迅要发表的解散宣言,也以各种借口搪塞,终于不敢发表(注:徐懋庸《我和鲁迅关系的始末》,见《鲁迅回忆录》(散篇)第978—982页;林贤治《人间鲁迅》下卷。)。鲁迅从来是不看招牌看货色,中国人都把古圣先贤的仁义道德拿来作了“吃人”的招牌,他早看穿了。一个冠冕堂皇的抗日统一战线招牌,又能说明什么呢?那么,他看到在统一战线招牌下,究竟卖的是什么货色呢? 所谓抗日统一战线,如果一定要以解散左联为前提,那就不仅目的不在抗日,而且有向当权者献媚,或者竟是替国民党政府搞统一的嫌疑。在民族危机的紧要关头,南京政府究竟充当着什么角色,没有哪一个中国人比鲁迅对他们揭露得更清楚了。鲁迅一再告诫国人,在中国历史上两次灭亡于异族铁蹄之下的宋末和明末,亡国朝廷所作所为,与现在南京政府的只知道杀人、禁书、掳钱,何其相似之甚。南宋小朝廷是逃难逃到哪里,荒淫和气焰就带到哪里(注:《〈八月的乡村〉序》。);明末的昏君奸臣,在满族侵略者步步进逼之际,却先把中国的好人都杀完,以给异族主子清道(注:鲁迅致曹靖华信,《鲁迅全集》第13卷,第155页。)。国民党政府也是这样。对内残酷镇压,对外屈膝投降, 这正是中国历代亡国政府必然具备的两面。只有被压迫的民众才是反抗外来侵略的力量,中国历史已经明白地昭示了。晚清就有“百姓怕官,官怕洋人,洋人怕百姓”的说法。也就是说,只有被压迫阶级的解放才会有民族的解放,因而,为阶级解放而斗争的力量,就是民族解放的力量。就当时文艺界的情形看,也是非常明白的:与官方一气的右派不必说了;无党派而有影响的几个文人,在大谈着闲适、幽默,麻醉自己不算,还在麻醉青年们的灵魂;只有左翼作家还在向邪恶战斗,并因此而在民众中有着很大影响。鲁迅当然知道左联存在问题:革命的优秀作家,不是被杀就是被关,剩下的人们,稍有名气者,心思在扩展个人势力巩固自己的地位,凡认真写作的青年,大都受着穷困疾病的折磨,而所有左联的人,目前又在内部或被人排挤倾轧或排挤倾轧别人。但即便如此,文艺界唯一一支能够为民族解放而战斗,还有一定战斗力的队伍,也是左联。这就是黑暗中国文艺界可怜的现状。左联存在的问题,在自己这一面,从根本上说是人的问题,尤其是“领导者”的问题。如果一定要千方百计毁掉这条战线,势必极大削弱文艺界的战斗力量。这样搞的抗日统一战线,还靠谁抗日?不正是替日本人和蒋介石缴械,做了他们想做而做不到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