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鲁迅与左联的研究,过去几十年在人为设置的框框中,片面强调一致性,竭力回避实际存在的分歧与斗争,使人误以为鲁迅晚年仅仅是现代民众革命的追随者。近二十年来,有关人士冲破重重阻力,回顾三十年代的斗争,为我们重新理解历史和现实,尤其是重新理解鲁迅,提供了弥足珍贵的史料和见解。今天,对鲁迅在左翼阵营的生命的最后十年,对鲁迅与左联的关系,学术界已经能够进行较为自由的探讨了。但是,通观近几年来的研究,感觉一些很有影响的观点似乎是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例如,否认现代民众革命的历史合理性,将鲁迅倾向左翼看作“走入误区”(注:张梦阳《〈阿Q 正传〉·鲁迅人学·阶级论》,《鲁迅研究月刊》1998年第10期。);或者将鲁迅跟其他左联人尤其是领导层的分歧与斗争,与现在的反专制联系在一起,认为这是鲁迅个人与组织的对立,或与民众专制、革命专制的对立,斗争的目的是为坚持知识分子的个人独立性,反对专制主义(注:李新宇《鲁迅: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话语的基石》,《鲁迅研究月刊》1998年第8期; 另见《读书》1998年第9期,《人间鲁迅》一书座谈讨论摘要中有关发言。),等等。这些议论,虽均有其相当的启发意义,但实际上等于把鲁迅关在了左联的门外,也就是无形中把他划出现代中国革命之外。这就曲解了分歧和对立的性质,抹煞或降低了鲁迅为维护人间正道而奋斗的深远意义。也有研究者因为鲁迅是左联人,就把尖锐对立看作纯属左联内部个人之间的问题,如个别人对鲁迅不尊重,压制等等。以为鲁迅是因受到不公平待遇,为争个人自由、个性伸张而斗争的(注:周葱秀《鲁迅与左联》,《鲁迅研究月刊》1999年第1期。), 这种解释也不免表面化。 从个人与团体的关系看,鲁迅早已旗帜鲜明地表示了对左联的态度,至今没有一个人,能够证实鲁迅对左联有丝毫的三心二意;从团体内部看,分歧与斗争是不可避免的,鲁迅在左联成立之前就预料到。把左联内部的矛盾完全作专制、压迫与反专制、反压迫式的理解,看起来似乎抬高了鲁迅,实质上也是低估了他。等于把一个伟大的先觉者对人心的深邃洞察和革命的高瞻远瞩,视同现代一般知识分子对民主和自由的梦呓。笔者认为,鲁迅终于站到左翼阵营,是中国现代社会变革和鲁迅思想发展的内在逻辑决定的,是历史的必然。而鲁迅与左联的关系,反映着鲁迅的现实行进与终极目的的对立统一。 鲁迅珍惜看重左联 无可讳言,鲁迅始终不满意左联。但是,以中国之大,他却无处另寻战斗的伙伴,这也是不争的事实。自左联存在的那天起,他一直作为左联坚定的一员与革命的敌人战斗,而且完全出于自愿,是明明白白的。研究鲁迅与左联的关系,只强调一致和只强调对立都是片面的。如果说,鲁迅上海十年为左翼文化事业奋斗的业绩,因当时错综复杂的矛盾和目前研究界的众说纷纭,还不能使人豁然明了他对左联和革命的积极态度的话,那么,鲁迅在左联成立时不计个人恩怨,无条件地与那些刚刚围攻、侮辱过他的左派青年联合,而且就在他们决定解散左联时,鲁迅还要继续联合下去,坚决反对解散,则足以表明他对这个组织的看重和珍惜。鲁迅是一个可能被愚弄一时、但不可能屈从的人。即便他的旧式婚姻,也不如有些人想象的那样,是屈从于母亲,而是他甘愿背起这个包袱,为了别人牺牲自己。这是觉醒了的个人对他人负责的精神。1930年,若不是他个人心甘情愿,就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什么力量能使他愿意加入左联。现在有人认为,鲁迅加入左联,是为了解脱孤独(注:周葱秀《鲁迅与左联》,《鲁迅研究月刊》1999年第1期。), 也有人说是因同情民众、感情冲动(注:张梦阳《〈阿Q正传〉·鲁迅人学·阶级论》,《鲁迅研究月刊》1998年第10期。)。然而,就在加入之初,鲁迅曾向友人解释自己的这一行动:“此次又应青年之请,除自由同盟外,又加入左翼作家连盟,于会场中,一览了荟萃于上海的革命作家,然而以我看来,皆茄花色,于是不佞势又不得不有作梯子之险,但还怕他们尚未必能爬梯子也。哀哉!”“倘使后起诸公,真能由此爬得较高,则我之被踏,又何足惜。中国之可作梯子者,其实除我之外,也无几了。”(注:鲁迅致章廷谦信,《鲁迅全集》第12卷,第8页,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这可以明白地看出,鲁迅决定这一行动时的清醒的自我牺牲意识,没有什么冲动。受一种神圣使命的召唤,为他人,为中国,牺牲个人,而且似乎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正符合他的一贯精神。鲁迅的孤独是先觉者的宿命,不可能依靠左联解脱。他认可了梯子之论,甘愿被人利用,也就是相当理智地认识到,自己在左联是孤独的。 当中共上海地下组织和左联领导机关的人主张解散左联时,正是鲁迅反对解散,而且态度坚决。鲁迅一生组织和参加的团体不少,或因同人热情减退,或因内部闹翻,或因当局压迫,差不多都是半路散伙。对此,他也有惋惜、有愤慨,但从未有如对左联这般,在内部矛盾重重之时,也宁可忍辱负重,不同意解散(注:徐懋庸《我和鲁迅关系的始末》,见《鲁迅回忆录》(散篇)第978—982页,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林贤治《人间鲁迅》下卷。)。对此,有人解释说,鲁迅以为解散左联,就是向国民党示弱,他因不愿示敌人以弱才不同意解散,这也有道理。但如此解释之所以有道理,正是因为鲁迅认为左联还有力量,能战斗。否则,连自己都不看重,国民党怎么会看重?拿谁都不看重的团体向敌人逞能,就是阿Q一样的只满足于精神胜利了。鲁迅不是这样的人。 况且,他曾向冯雪峰表达过对左联解散的惋惜,并由此对解散它的人毫不看重这战线异常愤慨:“就这样解散了,毫不看重这是一条战线。”(注:冯雪峰《回忆鲁迅》。) 左联后期因白色恐怖加剧,内部又“酱在无聊的纠纷中”,实际上是在内忧外患中削弱着自己的力量。为此,鲁迅曾主张暂时不再发展新作家加入,而把他们团结在左联的外围,于事业会更有利。这是为了保持进步力量,使革命少受损失(注:徐懋庸《我和鲁迅关系的始末》,见《鲁迅回忆录》(散篇)第972—973。)。在答复胡风问及萧军是否参加左联的信时,他写“现在不必进去”(注:鲁迅致胡风信,见《鲁迅全集》第13卷,第211页。),应该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若由此引申出鲁迅后悔过去加入了左联,并因此要新作家将来也不再加入左联,从此再不希望左联有大的发展,这恐怕就想多了。鲁迅的文字公认为严谨准确,特地写上“现在”一词,不会毫无意义。所谓“现在”,既不指过去,也不指将来。鲁迅与左联后期一些领导人之间发生严重的矛盾,是因为他弄明白了,“现在”的这些领导者并不爱惜左联,他们其实只是在利用这个组织为个人打算。而他自己才是真正爱惜左联的人。左联的所有令人痛心之处,都没能改变鲁迅对这一组织本质的肯定。左联解散后,他还在怀念它,痛惜它的完结。那么,现在有人觉得几乎毫无是处的左联,为什么会让眼界极高,又“不好合作”的鲁迅珍重? 鲁迅珍重左联的原因 首先,关于左联的历史地位。左联是现代中国作家的革命团体。尽管实际上被共产党的地下组织所控制,但它本质上不是共产党一个党派的文艺组织或下设支部,而是现代文学界反暴政的联合战线。非党参加者不是或者不全是为了靠拢或追随共产党,而主要是因为对现实不满,即不满于国民党的血腥统治,才参加进来的;即使在党的参加者,加入的目的也各不相同。由于受到当时共产党的“左”倾路线影响,这个联合战线不够广大,左联有关门主义是真,但这实在是其不足,是其应该克服的局限。左联还存在其他许多局限,但无论如何,似乎不可将其缺陷理解为组织的本质。中国知识分子该看重左联,因为有史以来,读书人自觉自愿地结成反抗暴政的联合战线,左联是空前的、唯一的。虽说最后只剩下少数真正的战斗者,但笔杆子不屈服于屠刀,毕竟显示了我们文坛前辈的勇气和傲骨,向历史展现着现代中国伟大的精神力量。这无论如何不能抹煞,尽管左联作为一个团体是那么不如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