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主义散文——探索与新变 文化散文是新时期中国散文的重大收获,它的生命力和艺术感染力将是长久的。但严格意义上说,它仍然属于传统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散文体系。这是因为:第一,在思想观念上,它表现出强烈的理想主义和启蒙色彩,追求着思想的深度和崇高的价值;第二,在叙事上,它多是沿袭传统散文第一人称全知全能视角,时间与空间也多是线性的有序推进,理性与情感的变化都是自然而然地展开;第三,在审美方式上,它仍遵循逻辑求知、比兴感悟式的“物——情——理”清晰原则,较少产生“隔”的艺术效果;第四,在语言表达方式上,它仍坚持中国汉语言传统,力求做到明白晓畅。如果从文本的角度来看,真正代表新时期散文革命意义的不是文化散文,而是现代主义散文。 现代主义或现代主义艺术是异常复杂的,但其基本内容包括两个方面。一,现代主义往往以破坏现实主义或浪漫主义为其前提,倾向于抽象化的方式。(注:参见英国马尔科姆·布雷德伯里等的《现代主义的名称和性质》,《现代主义》,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二,“现代主义文学或艺术都对作者个人化的审美经验甚至审美臆想备加鼓励,这使他们常常以在一种读者看来未免晦涩艰深的样态出现,但其实每一种现代主义都在营造不同的晦涩”。 新时期现代主义散文,是我笼统的一种称谓,因为迄今为止,它既不是一个具体的文学流派,也没有一致的文学宣言和创作倾向,连理论上的界定也没有(而散文界却有“文化散文”这一界说),甚至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注意(青年学者陈旭光对此给予热情的关注)。在新时期散文中,现代主义散文时隐时现,散漫分布,长时间处于话语的边缘状态,只是近些年它才有向话语中心推进的趋向。大致说来,新时期现代主义散文主要包括在新艺术散文、女性主义散文、小女人散文和新锐散文之中,新时期比较有代表性的现代主义散文家有曹明华、刘烨园、赵玫、斯妤、叶梦、张立勤、桑桑、马莉、钟鸣、南妮、胡晓梦、匡燮、黑孩等。 当然,新时期中国现代主义散文的产生和发展并不是没有原因,更不是混然无序的。早在1985年林道立就发表了《散文:面临新的挑战》,指出散文变革的必要性,这无疑是中国传统散文革命的先声。1986年,女大学生曹明华出版了散文集《一个女大学生的手记》,这是一本大胆突破以往散文传统的散文集,有人称“曹的成功在于第一次以近乎独白的形式表达了一代人的共同意志和心态”。(注:老愚:《上升的星群——论当代中国新生代散文》,《蜜蜂的午后》,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5年版,第190、191页。)随后的1986和1987年,佘树森、赵玫、林非又分别发表了《散文不妨野一点》、《我的当代散文观》和《散文的昨日和明日》,大声疾呼散文需要革新。赵玫的观点更为大胆,连续用了18个问句,探问散文“能不能”突破传统格局,让散文完全自由?这是一篇极富情绪化、本体论和先锋性的散文创新宣言书。1988年,刘烨园撰文《走出困境:散文到底是什么》倡导散文要走出传统,写出个性。同年刘烨园发表了《自己的夜晚》,可以说这是作者的代表作。此文不论在思想的深度、还是在内涵的丰富、抑或在艺术的成熟上都是对曹明华《一个大学生的手记》的超越,也可以将此文看成新时期中国现代主义散文的第一次成功实践。1989年,李孝华发表了《新散文的审美特征》,赞扬出现的所谓“新散文”,他说,“对这批新散文,有人称之为‘四不象’,有人称之为‘杂拌儿’、‘拼贴画’、‘怪物录’、‘骡子文体’,也有人称为‘综合性’散文”。进入90年代,现代主义散文出现了较大的发展(女性都市散文异军突起),表现出惊人的发展势头。这是现代主义散文的发展期、丰收期。这时期最有代表性的散文家是刘烨园、斯妤、马莉、钟鸣、南妮和胡晓梦。这里特别值得指出的是刘烨园1993年发表的《新艺术散文札记》一文,作者从新艺术散文的定义、密度、诗象语言三个方面来界定发展起来的新的散文体式。虽然文章只用“新散文”而未用“现代主义散文”这一概念,但可以说,它以较强的理论性和较准确的概括力在新时期现代主义散文理论创建中具有里程碑式的地位。当然,90年代的现代主义散文创作在不同的作家那里也有不同的差异,刘烨园和斯妤还有相当的启蒙色彩,忧患意识还比较强,到马莉和钟鸣那里则多了些平民意识和反讽意味,而胡晓梦则靠近后现代主义了。从刘烨园说自己是一个“启蒙者”,到胡晓梦的创作自白“写着玩”,其实,这里反映的是新时期中国现代主义散文的内在发展变化。 不过,不管刘烨园与胡晓梦的差别有多大,但总不会比现代主义散文与传统现实主义、浪漫主义散文的差异大,后者的差异具有本质的,本体性的。从此意义上说,新时期中国的现代主义散文有什么共同性呢?换言之,与中国传统散文模式相比,新时期中国现代主义散文的创新与革命表现在哪些方面呢? 首先,个体“人”与“世界”的关系发生疏离和间隔。作家厌烦了喧嚣、虚假、空洞、荒诞的世界,回到自身和自心,或对人的生存、价值、意义进行探寻,或怀疑这些东西,进入游戏状态。 与那些可以从生活中发现爱与美,可以生活在希望、理想甚至神话世界里的作家不同,新时期的现代主义散文家对世界的看法走向不满、悲观,有的已达到绝望。他们处处感到是困境,是迷顿。刘烨园不仅对文坛的堕落感到悲哀,不仅对人类领地的丧失深表隐忧,而且对“时代、社会、心灵、命运、时空、情感、生命”的“沉重”深怀忧虑。更重要的是,刘烨园在生存论上的悲感。他认为,“相异、隔阂、不理解,与生俱来。与生俱来的东西无法消灭”;“人:我感到恐慌,交谈就有了障碍。心不寒而栗”;“人与路是连体的,没有地址,没有分析,就像风,就像云,就像‘家园’是那不可预测又有幸相触而落的骤雨”;“人忙得没有时间去想是人控制了存在,还是存在淹没了人”;“人类是什么?自由的实现到底有没有别的过程?思想注定在厄运中蓬勃,在欢笑中枯萎?”刘烨园甚至思考语言对人类的束缚,他说,“语言从它诞生起就束缚了人类,人类在它的束缚里长大。它的共性扼杀了个性又发展了个性。交流、沟通、联想、创造、训练、表达、误解、桎梏、窒息、悲哀……这是真正的悲剧,真正的悖论”。在刘烨园散文中有一个特殊的现象,即对“夜”的偏爱,《守夜》、《子夜有涯》、《自己的夜晚》、《夜在当代讲述什么》、《十七世纪之夜的来临》、《子夜煨火人》、《列车驰过深夜》等,在我看来,“夜”在刘烨园笔下已不只是一个时间概念,而更是一个心理、情绪、文化及人本意义上的意象。这个意象将“我”与这个世界隔开,分离。当然,刘烨园并没有对这个世纪感到绝望,他更多的是回到自身,回到内心,从而体验这个世界的丰富与虚无。“家园在心”,这是刘烨园的希望与意义所在,“对于我,自己的夜晚也许仅仅是一种习惯”,“哪怕它常常更多地给我一种与生俱来的无着落感”,在现代文明命定似的重负之下,除了“坚守”,作家还能做什么呢? 斯妤,这位将“荒诞系列”散文奉献给90年代文坛的才女,在对现代意识、人性和人的存在进行深入挖掘时,也时时透出难负“重压”的无奈与叹息。《心灵速写》写作为女性,处于不断的“整理”状态,花去三个小时清洁屋子,结果一低头,“却发现地上仍旧污垢斑斑”,作者无奈地说,“于是恨恨地咀嚼人生,生存是无尽期的整理,无尽期的凌乱,无尽期的期待与厌倦”,这确实够荒诞的了。斯妤还写了《夜晚》,写现代主妇和她的房间。作者说,“这个城市的夜晚常常令我大惑不解。每天晚上我都忍不住伫立凉台琢磨它”,“我惦着这个城市的夜晚,又顾及一家三口的饮食起居”,“所以便有汪洋一片,便有白色泡沫在惨白的日光灯下优美的起舞”,“荒谬又一次成为夜晚的客人”。《旅行袋里的故事》则写了一个奇怪的事,有一天,我在收拾凌乱的房间时,发现沙发下一只以前从未见过的奇形怪状异色的旅行包,当我费尽周折打开它时,“天啊,我看见了什么!”包里竟是“人头攒动,鬼影幢幢,你来我往,哼哼哈哈--这只小小的旅行袋里,原来装着我心里的全部故事,全部人物!”“以及全部的疑惑?”后来,袋里的人还竟都跳出来对我发言,……。这在斯妤、在我们、在这个世界太荒唐了吧?但谁又能说这种荒唐毫无意义呢?它反映了作家独异的心灵世界和对这个荒诞世界的独特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