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号:I207.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019(1999)06-0005-10 一、神秘美诗学观念的自觉 19世纪中叶西方象征派诗潮产生以后,诗歌的神秘美一直被认同为一种独特的艺术品格。波特莱尔在雨果诗中发现“他看见到处都是神秘”,雨果从沉思的能力中往往产生出一种“独特的、疑问的、神秘的”诗的特性;他称赞戈蒂叶,“他爱的只是美,他追求的只是美”,能够在怪诞与丑陋中发掘出“神秘的、象征的美”(注:波特莱尔:《对几位同代人的思考》,《波特莱尔美学论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98、117页。); 他认为爱伦·坡的诗中存在“某种梦一般深沉和闪烁的东西,水晶一般神秘和完美的东西”。(注:波特莱尔:《再论埃德加·爱伦·坡》,《波特莱尔美学论文选》第208页。 )波特莱尔甚至认为,他所追求的美本身,就带“一点模糊不清”,能引起人的“揣摩猜想”,而“神秘”就是美的“特征”之一。(注:波特莱尔:《随笔》,《西方文论选》下册第225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 )马拉美也认为,巴那斯派的诗弊病是“缺乏神秘性”,象征派诗的“暗示”是“神秘性的完美的应用,象征就是由这种神秘性构成的”。(注:马拉美:《关于文学的发展》,《西方文论选》第262页。 )或许是受这种现代诗歌美学观念的影响,中国现代初期诗学的构建中,偶有涉猎“神秘美”的零星思考,如康白情在谈到“含蓄”美的时候说:“神秘固不是诗里必须的东西,但因其中合乎人类的天性,也可以兴起一种美感,所以有时因想象而涉于神秘,也正不必排去的。”(注:康白情:《新诗底我见》,引自《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第230页。 )郭沫若1920年发表的长诗《凤凰涅槃》的尾声《凤凰更生歌》里,也将“神秘”与“华美”、“芬芳”、“雄浑”、“自由”等其他最美的品格放在一起加以赞颂。但是,在诗学建设领域里,能够将这种“神秘美”和诗歌联系起来,并有意引入理论批评和创作实践,成为一种独特审美观念的自觉追求的是闻一多。他是现代诗学史上最早关注诗的神秘美的人。 闻一多在他21岁发表的第一篇诗学批评文章中,就表现了他对于神秘美的特殊兴趣。他称赞《清华周刊》上发表的《一回奇异的感觉》这篇作品里传达的“奇异的感觉”,“便是ecstasy(按:惊喜, 入迷),也便是一种炽烈的幻象;真诗没有不是从这里产生的。”他认为:“真诗人都是神秘家(mystics)。”在他的批评视野中, 这首诗能够“所占位置很高,就因他的神秘元素”(注:闻一多:《评本学年〈周刊〉里的新诗》,1921年6月《清华周刊》第七次增刊。)。 他不仅肯定了“神秘元素”在诗歌中的重要作用,认为“真诗人都是神秘家”,而且揭示了神秘的产生与诗人丰富的想象力创造的诗歌“幻象”之间的内在联系。同一篇文章,对于《一回奇异的感觉》,闻一多接着“神秘元素”在诗中的重要性之后说:“看这两行便知道作者那‘遗事高举’、‘御风而行’底幻象: 嫌森森的松柏影,叠叠的潭波光, 和云尾粉红的浅霞,阻我同自然体会。 这同庄子‘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一语正互相发明。”闻一多重视主观情感与外物的交融、自我灵魂与自然物象的合一在诗人幻象产生中的作用,将幻想力与神秘结合起来思考,打通了西方象征派与中国传统诗歌美学探求之间的联系,为新诗神秘美的追求奠定了理论基石。 倘若由这个角度,我们再重新看看闻一多批评初期的新诗缺乏“幻想力”的原因,可能会得到一些与过去认识不同的新的体悟。他说:初期新诗“有一种极沉痼的通病,那就是弱于或竟于完全缺乏幻想力,因此他们诗中很少浓丽繁密而且具体的意象”;“幻想在中国文学里素来似乎很薄弱。新文学——新诗里尤其缺乏这种质素,所以读起来,总是淡而寡味,而且有时野俗得不堪”。他要解决的不仅是诗人想象力如何丰富的问题,而且是想象力怎样取得神秘美的创造功能。他将“幻想”和“情感”视为诗歌的两个最重要的“素质”,“他们是不可思议,同佛法一般的”,这是因为他们都具有一种“玄秘性”。一般的新诗人“忽视”了这种“玄秘性”。过分拘泥于生活真实,因而在打破旧体诗形式的枷锁的时候,连诗的“灵魂”也一起失去了,这是他们“偿了玄秘性底代价”(注:闻一多:《〈冬夜〉评论》,《闻一多全集》第76-77页,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可以看到,闻一多从一开始进入诗学批评时,就是将幻想力以及由此产生的“幻象”的开掘,与诗歌的神秘美质素的生成紧密连在一起进行思考的。他并不满足于诗人一般的幻想的提高和增强,幻想只是一种手段,由幻象产生的神秘美才是他的追求。 在20年代的诗学批评中,闻一多自觉追求“幻象”与神秘美。他引述Mr.Duncan Phillips谈斐芝吉乐译莪默亚加谟的诗:“感觉的魔术表现在精美的文字底音乐之中,这些文字在孤高的悲观主义底阴影之外,隐约地露示一种东方的锦雉与象牙的光彩……这些文字变成了梦幻,梦幻又变成了图画。”(注:闻一多:《莪默加亚谟之绝句》,《闻一多全集》第2卷第104页,第95页。)斐芝吉乐的翻译使莪默的“蔷薇”如初次开放,“是一个英国的术士把他们咒成一朵鲜花了”(注:闻一多:《莪默加亚谟之绝句》(注),《闻一多全集》第2卷第104-105页。)。他谈罗瑟蒂的作品时说:“神秘性充满了罗瑟蒂全部的著作。……因为神秘性根本是有诗意的”,“神秘的含义谁也承认是十分丰富”。读罗瑟蒂的作品,他“不能抵抗他那引诱”的“魔力”:《受祜的比亚特丽琪》、《潘多娜》、《窗前》等诗里,有一种“可歌可泣的神秘的诗意”(注:闻一多:《先拉飞主义》,《闻一多全集》第2 卷第 160-162页。)。在早期意大利一些宗教画家那里, 他看到这样一种特征:“神秘是他们的天性,不是他们的主义;在他们无所谓象征,象征便是实体”;如果“有了那种精神”,无论在美术上或文学上,都可以“创造奇迹”出来。(注:闻一多:《先拉飞主义》,《闻一多全集》第2卷第1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