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的小说家面对变动不居的现实,已经难于气定神闲地谈笑风生。他们无疑是敏感的,在纷繁驳杂的外部冲击面前变得浮躁、犹疑和迷惘。他们当然渴望一种确定性的支撑,但旗帜鲜明的呐喊后面同样蜿蜒着怀疑的精神暗河。90年代小说家求新求异的追逐似乎充盈着一种“反风格”的冲动,但是,个体之间的差异不足以销蚀总体的精神磁场的文化效应,并从不同侧面体现了潜隐的审美机制的渗透性。而且,审美旨趣的过分功利、创造意识的过早衰变和气质禀赋的先天不足,往往使作家逃避风格的努力蜕化成一种形式游戏,适得其反地受制于一种熟视无睹的审美定势。因此,90年代小说让人眼花缭乱的叙事样态的深处依然沉积着具有相当的稳定性和概括性的审美规范。 我本来想用“幽暗”(Twilight)来描述90年代小说的总体风貌,因为“幽暗”也即“微明”,它既指晨昏蒙影的自然状态,又指情感的恍惚、心理的幽深和意义的模糊,这种状态既摇曳着颓败、感伤的斜晖,又躁动着希望、欢欣的晨曦。黑格尔十分赞赏这样一个比喻:“密涅瓦的猫头鹰要等黄昏到来才会起飞。”密涅瓦即希腊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雅典娜,栖落在她身边的猫头鹰是思想和理性的象征。我想,或许正是在这世纪末的微明状态中,中国文学以轻颤的翅翼挣扎出迷人的陷阱,酝酿着崭新的期待和飞翔。但“幽暗”一词放射的诗意容易模糊表达的准确性,相较而言,“模糊审美”氤氲着较浓的理论氛围,它因而成为一种差强人意的替代性选择。 一 在90年代小说中,黑夜已经极为显耀地成为一种蕴涵丰富的主题意象。意象抒情是诗歌文体沟通诗人的主观情意与客观对象的主导途径,诗歌文体对叙事文体的渗透形成了意象叙事方式。意象来自于表象,被反复使用的表象经过意义的积累和储存之后转化为意象,它携带着丰富的信息层面和文化密码,意与象的相互撞击和强化使意象成为社会文化的审美载体。意象叙事是强化叙事作品的诗性氛围的一种重要手段,而叙事作品中的主题意象更是能够给作品带来画龙点睛的功效,使作品的主题显得幽渺而深邃。主题意象在作品中的绵延构筑起与本体世界相呼应的象征世界,由于象征意义本身具有不确定性,它不显示精确的语义值,这就使叙事时空淡化了作品的情节线索和人物性格发展的内在逻辑,造成一种虚实交错、明暗掩映的模糊风格。尤其当小说以幽暗的黑夜为主题意象时,风格的模糊化就变得更加显著。 张承志的诗体小说《海骚》围绕着“北海的夜”结撰作品,若遵照常规,人们很可能将“海”确立为主题意象,但“海”充当的只不过是“夜”的修饰语。因此,我更愿意把“夜”视为主题意象,或者把“海”和“夜”视为意象的添加组合,添加组合使意象出现丰富的层面和复杂的意蕴,能够更深地透视人类的生存境遇。在作品的末尾是这样的一段:“在难明的这最后一刻黑夜里,雄大的对峙正在坚持。这是自然和心灵经历的最美的一瞬。这是一首不朽音乐诞生时的神圣一瞬。”这就诗意地把黑夜提升为净化灵魂的生命通道,在浓郁的诗性中闪耀着直抵灵魂的智性光束。张承志在散文《静夜功课》中把“真正的夜”视为一场“启示”,(注:张承志:《荒芜英雄路》,上海知识出版社1994年,第90—92页。)《渡夜海记》更把静夜的冥想视作一次“自我治疗”的艰难泅渡,一个黑夜居然“像一场始病终愈,像一次起承转合”。(注:张承志:《荒芜英雄路》,上海知识出版社1994年,第117—118页。)沿着作家的这种精神轨迹,我们能够寻绎到《海骚》更为玄妙的意义层面。 张炜的《九月寓言》同样将黑夜视为诗意的酵桶,第一章“夜色茫茫”诗性地展示了小村里的青年男女在游荡中感受到的无法言传的欢乐。人性的闪烁和星月的映照点染出野地的神秘与厚重:“这个小村庄的夜晚哪,有无数费解的东西。它们不管你知道不知道,都在那儿放着、扔着,蒙着一层厚厚的夜色……”明与暗的相互渗透和人的情感的律动构成一种奇妙的谐振关系。黑格尔说:“凡在光与黑暗相遇的地方,到处都有光的衍射,它造成了浓淡参差、半明半暗的阴影。……它在亮的方面被光所限定,但在暗的方面又被光同样与黑暗分开,以致它在亮的方面最暗,向着把它与黑暗分离开的光逐渐变暗,并且这样的现象会多次重复出现,因而产生了相互并列的阴影线条。”(注:黑格尔:《自然哲学》,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286页。)正是在这种明暗有致、 恍惚迷离的情景中,自然与心灵深处被常态遮蔽的东西浮显出来,遥远的事物被召唤到当前。 史铁生在《务虚笔记》中涉及的“夜”的诗意渐淡,智性渐强,第一章“写作之夜”中的“夜”是一种特殊的想象方式,是对个体存在或人类处境的洞观与冥望。“当黑暗隐藏了某些落叶,你仍然能够想象它们,因为你的想象可以照亮黑暗可以照亮它们,但想象照亮的它们并不就是黑暗隐藏起的它们,可这是我所能得到的唯一的真实。”想象的光束探寻的是存在的虚无的深渊,在浑茫中奔向虚妄的勇气使作家据虚无为己有,刺穿了过去、现在与将来之间的障壁。“乐园里阳光明媚。写作却是黑夜。”这种豁达中传递的刻骨的悲哀又使“真实”成为混沌的梦魇。不容忽视的是作家在第十二章“欲望”中的冥思,烛光和镜子轻轻地撩开黑夜的裸体,黑夜成了欲望的隐喻和象征,但诗人L 的自省与回忆想方设法揭示被欲望遮蔽的精神根源,这样,欲望就成了肉体与心灵的阴影状态,错合着文明与本能的搏杀和互渗。 张承志、张炜和史铁生对黑夜的诗性渲染与智性谛视和90年代的城市节奏无疑是疏离的,他们对自然状态与独居内省的迷恋绵延成精神血脉。而90年代作家对于城市生活的大规模卷入将这种慢条斯理的诗意撕扯得七零八落。周梅森的《此夜漫长》对抢劫案精雕细琢,林哲的《晚安,北京》对绑架案兴致盎然,池莉的《午夜起舞》一以贯之地展示着生存的尴尬与黯淡,而乔雪竹的《城与夜》则演绎着都市黑幕笼罩下的淘金者传奇。都市的黑夜渐渐成了欲望的渊薮,成了暴力与淫乱的伪装,成了诱发官能刺激与心理刺激的媒质。精神的光源在黑暗的压迫下逐渐微弱。惊心动魄的突发场景的堆砌,使人们被扰乱的视线很难探触到生活常态背后的内在逻辑。黑夜从诗意蓬勃的意象退缩为巨型的表象,无边的黑色弥合了城市的缝隙,成为掩饰真实的精神水泥,通往深度模式的入口被封堵起来,肉体的喘息淹没了灵魂的呻吟。黑夜主题的奇观化与官能化使其蕴义由复杂走向简单,从层峦叠嶂走向平面滑行,这是作家角色的市民化与审美趣味的媚俗化的文化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