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郊外的沙河,有个第三福利院。在北京第三福利院,有个生病的诗人——他叫食指。食指使北京第三福利院大大地出名了。经常有探望者从全国各地远道而来,慕名而来,拜访这位特殊的病人。食指是因患有精神分裂症于1990年入住的。估计最初门卫们一定深感奇怪:这位病人哪来这么多口音各异的亲朋好友?后来也就习惯了。一位诗人即使住进精神病院,也未能隔绝与外界的联系:哪怕他遗忘了世界,但世界也不会遗忘他。看来诗人在这个时代并不寂寞。食指是不幸的,食指又是幸运的。通过食指现象,我感觉到诗歌作为不朽的事业所可能给人带来的终生荣誉。为诗歌而献身并不完全是悲哀的事情。 西安诗人伊沙专程来北京,代表所任职的杂志社将一万元的《文友》诗歌奖授予医院里的食指。侯马、徐江、中岛等朋友陪同前往。我因单位值班,很遗憾地成了这一场面的缺席者。当天晚上大家聚在安定门喝酒,他们跟我讲述见到食指的情景,都非常激动。据说当时举办了小小的朗诵会(这应该算诗人们交流的最佳方式),众人当着食指的面轮流朗诵了食指的作品——让作者成为主要的听众。食指很清醒,也很欣慰,甚至还纠正了中岛朗诵《鱼儿三部曲》时的口误。倒是这些探视者在清醒的病人面前变得狂热,一向健谈的侯马朗诵《受伤的心灵》时声音突然哽咽,以至念不下去了——其后也一直沉默寡言。徐江则找到了另一种感觉:作为我们这一代青年,拜访食指时就像探望自己的父亲。他身上带有那已逝的时代的烙印,却仍然是我们诗歌的教父。我在此引用一段食指《受伤的心灵》里的诗句——它为什么使年轻的侯马三缄其口:“我敞开自己的心胸,让你们看看这受伤的心灵——上面到处是磕开的酒瓶盖,和戳灭烟头时留下的疤痕。”也许你在这一瞬间触目惊心地发现了诗人的伤口——无形的伤口比有形的伤口更难以治疗。幸好,诗歌常常是伤口里开出的花朵。 还有一次在苹果园参加诗会,来自湖北的诗人哨兵四处打听怎么见到食指。恰好在座的林莽是食指的好友,便将北京第三福利院的地址告诉他,并给食指写了封介绍信。哨兵带着林莽的亲笔信就出发了,先坐地铁,又转乘几次哐作响的公共汽车,终于到了一片冬景萧瑟的沙河。他顶着寒风找到一家烟摊,买了一条不带过滤嘴的大前门——因为听说食指一直保持最低的生活费,只抽廉价的烟,虽经亲友多次劝说,他依旧坚持故我。福利院的门卫听说他找食指,什么都明白似地一挥手让他进去了。一条长长的走廊把他带到穿着条纹病号服的诗人食指面前。食指看完林莽的信,便对哨兵说:“咱们出去散散步吧。”他们走到医院紧锁的后门,食指趋前一步:“我有钥匙。”原来他左手腕上套着钥匙。他们在院墙外的沙河岸边谈了半个小时,据说食指的话题主要围绕传统文化和现代派诗歌的关系展开,滔滔不绝,哨兵几乎没有插嘴的余地。他觉得食指根本不像病人,而像一位课堂里的哲学家。只要一谈起诗歌,食指总是这样的姿态:这究竟是狂热中的清醒呢,还是清醒中隐藏的另一种疯狂?食指的思想是一架在清醒与疯狂间荡悠的秋千。据林莽说,食指后期的诗歌大抵分两种,一种是在清醒状态下产生的,一种是在狂热状态下产生的——而后者比前者更多神采之笔。也就是说,他住进精神病院以后,也并没有停止了创作——疾病也无法使他远离诗歌。我查阅了作家出版社《诗探索金库·食指卷》附录的创作年谱,自1965年至1997年,只有极少的几个年度他没有写过诗…… 那天哨兵探望食指返回后,为一种莫名的情绪笼罩着,在房间里边踱步边给我和林莽讲述:“一路上我都在怀疑着诗歌的终极价值,公共汽车里的世俗景象恍若隔世。”是啊,在如此理智、如此通俗的世界之外,却默默地生活着一位疯狂的诗人。哨兵什么也不愿说了,飞快地在纸上给食指写了一首诗,委托林莽转交:“我没有带来问候,也没有带来拥抱你的手。我只隔着冬天的暖阳,看着你在诗歌的囚牢里,像个长不大的孩童。”林莽则很理解哨兵的焦灼不安:“你今天的感觉是对的。如果谁见到食指后很平静,只能证明他不是个真正的诗人。” “食指无疑是一位划时代的诗人,是新诗潮诗歌的第一人。”我在各种场合多次倾听林莽描述食指——传达着某种兄弟般的感情。 凡此种种,我周围有许多诗人见过食指,他们用不同的语调述说着探视后的感受——这丰富着食指在我想象中的形象。我也有好几次探望食指的机缘,都因故未能成行。或许,我是在无意识地推迟着这种会见吧。我在现实生活中不见食指,究竟是怕见食指,还是太想见食指呢?也有可能仅仅是为了保持住对一位特殊的诗人的想象力吧。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远离食指。他和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他的诗集就放在我的案头。在感觉中他与我仅仅一墙之隔,甚至一纸之隔。他是我的一位诗歌邻居,一位伟大的邻居。我太理解他、太熟悉他了,也就没有多余的好奇心。仅仅带着好奇心去接近这位诗人——是幼稚的。现实中的食指,生活在北京第三福利院;而精神上的食指,更多的是生活在纸上,生活在自己的作品里。食指本人并不以诗人自栩,但在这种反璞归真的自我意识中更接近诗人的概念。他有一首注明“1986年写于精神病院”(惊人的注解)的《诗人的桂冠》:“诗人的桂冠和我毫无缘分,我是为了记下欢乐和痛苦的一瞬。即使我已写下那么多诗行,不过我看它们不值分文……人们会问你到底是什么,是什么都行但不是诗人。只是那些不公正的年代里——一个无足轻重的牺牲品。”当尘世中的诗人纷纷争夺桂冠,食指却在命运的漩涡里头戴一顶滴血的荆冠——他写出的注定是一些风干的血字。他恐怕是中国的诗人中最疏远功利的一个了。梵高疯狂了,随即自杀;食指却能在台风的中心活着,并且继续写诗。超越死亡很困难,超越疯狂更加困难。美国作家奥尼尔有部著名的戏剧叫《飞越疯人院》。能够凭藉一颗灼灼诗心飞越疯人院的——究竟是弱者呢,还是强者?究竟是厄运的囚徒呢,还是自我的解放者?林莽曾如此形容阴影中的食指:“一个背负历史十字架的灵魂是沉重的,诗人在述说希望的同时,内心也充满了压力。70年代初期,诗人被无情地击倒在生活的尘埃中,但他心中依旧充满抗争的力量。”食指以被缚的形象展览在悬崖上,如果有黑暗的鹰夜以继日地啄食他的胸膛——那也只能发掘出疼痛的美感和光明的诗篇。哦,一个诗人内心的梦与醒、狂与傲、夜与昼、战争与和平,只能通过文字得以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