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缠缠绵绵或者挥挥洒洒地写着“北方女孩”和“心灵羽毛”的那个原来的“北方女孩”素素,在废寝忘食情深意浓艰苦卓绝地写了二十几年的“素素心羽”之后,给越来越喜欢着她的人们留下了一册纯情洋溢的《北方女孩》和一册“全新感觉”的《素素心羽》,突然微笑着从唯美纯情这样的最适合女性作家施展的散文领地“转身离去”(见《素素心羽》自序),已经成长为大“女孩”的素素决心不再回头看自己的来路。1996年她毅然决然地请了半年创作假,背起简单的行囊,心甘情愿地将自己柔弱的身躯扔进大东北苍苍茫茫的山林和平原,也把自己的灵魂抛入茫茫苍苍的大东北的历史。她要让大东北的全部苍茫重塑一个素素,她要让自己的在大东北的风雪洗刷之后的心灵,重写一种面貌崭新的素素散文。回到她居住的城市之后她果然一气写下了近二十万字的大东北系列,她叫做“独语东北”。从目前已经发表的十几篇作品来看,如《煌煌祖宅》(《鸭绿江》1997.9)、《走近瑷珲》(《人民文学》1998.2)、《绝唱》(《中国作家》1998.2)、《黑颜色》(《十月》1998.6)、《空巢》(《萌芽》1998.1)、《笔直的阴影》(《北方文学》1999.1)、《火炕》(《美文》1999.4)等,我以为素素的确是成功了。虽然她仍然是以“素素心羽”去感受着大东北,虽然她也仍然是以明显的女性语态讲述着自己的感受,但是,这样的散文中铸进了大东北的魂魄、气度和风骨,素素与那个人们熟悉的“北方女孩”真的彻底告别了。 其实,我到现在内心中还依然存有一种顽固的偏见,我总是以一个男人的心理觉得,像这么沉重的话题,像这么以散文的形式对大东北的漫漫历史和古老文化进行深层次的文学表现,应该由男性作家来承当,或者干脆说应该由贾平凹、余秋雨这样大手笔的男性作家来承当。然而,事实上素素已经让我匪夷所思了。就这么一位原本意义上的“女孩”型作家,却极其游刃有余地把大东北那么丰厚深邃的文化底蕴用她的女性话语轻松自如地表现出来。这不能不让我感到由衷的感慨和震惊。 大东北,也许它过于蛮荒、古老和雄悍,也许它过于神秘、傲慢和不可思议,我国文坛至今没有对它做出全方位的整体性的文化发掘和展现。虽然也有过“北大荒文学”以及郑万隆的“异乡异闻”系列等,也毕竟形不成很完整很丰满的“大东北文学”。其在整体上的成果和面貌,远远不及中国的西部文学或者“大西北文学”。我以为,素素的这个大东北散文系列,很可能成为中国“大东北文学”的核心性构成。当然,中国“大东北文学”的真正出世,还需要更加具有史诗品格的作品产生。但起码,素素是第一个有意识地自觉地创造“大东北文学”的作家。早在1992年,她就曾经写出过一篇散文,题目就叫《大东北》。她说:“大东北是一种图腾,一种境界,也是一种精神。大东北十分的质感,十分的写意,雄壮得咄咄逼人。”她还深深地懂得:“大东北有一脉相承的文化渊源,任百年又百年岁月流淌而过,灵魂不老,总是从原始的大兴安岭、黑龙江、长白山、辽河滚滚而来,凝成一道永恒的风景。”直到1996年她只身遍访大东北,就已经迈开了自觉创造“大东北文学”的第一步。 素素自然在实际的游历中更加感到了自己这种选择的英明。她在第一篇“独语东北”的散文中开篇就这样写道:“真正地贴近了东北的山林和平原,才惊心地感到它的神秘和不可思议。一路走着,突然就能拣拾到某个民族扔在历史上的那些散乱的碎片,由那碎片,就可以拼出一个不完全是喜也不完全是悲而是悲喜交加的故事。”于是,就诞生了素素的充满历史文化意味的大东北散文。 在岁月的密林中穿行,素素首先走入历史的纵深。她看到了“那被匈奴追杀得无路可逃的鲜卑人,在大兴安岭密林深处自己舔干了自己的血迹……经过一代一代的跋涉,终于登上了中原的政治舞台。他们通过云岗石窟大佛的嘴角,流露了这个民族内心谁也猜不透的笑。”她看到了,那个在草原上长大的耶律阿保机——那个契丹人的太祖,率领的震撼整个北方的马队和他们建造的遍布北方的自成一体的辽塔。她也看到了:那古老的额尔古纳河边,那个总是眉头紧锁总想报杀父之仇的铁木真,后来“和他的子孙们挥舞着上帝之鞭,几乎踏平了亚欧大陆……”而她更看到了,那个在商周时候就生存在大东北的游猎民族肃慎,以及这个民族历史上的“三次瀑布般的辉煌”……总之,这一切都使素素对大东北的历史文化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和了解。于是她深切地写道:“原以为,黄河文化长江文化便覆盖了整个华夏。走过东北才知,如果以黄河为轴心,黑龙江与长江一样,是中原文明的另一翼。只是我们没有像对长江黄河那样,认真关注过它那曾经雄壮的飞翔。”这实在是对中华文明构成的一次重大的发现。 要问大东北的文化究竟有多深有多久有多古老,请看素素对一个辽西故事的探究吧,这个故事就是红山文化。原来:“裸露的辽西却怀揣了一个旷世的秘密。本世纪七八十年代,考古学家在这里发现了一座女神庙遗址和积石冢群。在这些遗址和冢群下面,有美仑美奂的玉器,那玉器以它墨绿色的晶莹,雕刻出自己的光芒。红山文化宣布的是一个最新消息,辽河文明早于黄河文明,中华文明史由四千年改写成五千五百年。” 辽西古老的当然不仅仅在于她的时间意义上的历史的漫长,如果仅就历史的长度而言,素素说“辽西比我原初想像得更古老”。六亿年前这里就有了海洋中的生命,二亿年前这里是恐龙的家园,十万年前这里就有了人的足迹。而辽西更古老的还是她的艺术的创造,让素素更钟情于辽西的,就是那红山女神:“她让我一下子望见了中华民族早期原始艺术的高峰,望见了原始宗教庄严而隆重的仪式。也让我第一次看到了五千五百年前的人们用黄土塑造的祖先形象。原来,辽西是因为有了她,而成了一条更大的河之源。”从红山女神的塑像上,素素对辽西乃至大东北有了更深刻独到的理解和发现,她说:“辽西真的是母性的。只有母性,才会把那么久远的美丽完好地庇护到现在。只有辽西,才会哺育出这样一位妩媚鲜润的女神。在那之前,人们还在崇拜自然,突然间就崇拜了人自己,而且是崇拜自己所爱的女神。母性的辽西,赋予了它的子民先知般的智慧,让他们总是走在历史的前头,向世界发出文明的曙光。”这是素素这么一位女散文家对辽西文化的一种新的价值定位,也显然是对大东北文化的一种崭新的意义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