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斌认为,作家是那种“得有神助的人物”(见《呼唤与回答》),她还描述了自己童年时,沉浸于“神秘和魔幻”想象空间的情景,并坦言,支撑自己创作的,除了“对女性缪斯的迷恋”外,正是“这种神秘的智性的晕眩”(见《关于〈如影随形〉》)。徐小斌小说当然属非宗教作品,但它所涂染的东方宗教(如印度教、藏传佛教)色泽格外奇妍诱人,对东方神秘主义的兴致,又常成为她创作的冲动和动机,赋予她亲吻“神秘”的作家称谓,我想,是并不为过的。 读徐小斌小说,常会想起对东方文化和神秘主义颇感兴趣的伟大心理学家荣格,而读了一些徐小斌的“创作谈”后,我更感到,俩人在对神秘的体验、对神秘文化的认识方面,确实存有许多相类似的地方,而徐小斌也确实受到了荣格的影响。荣格童年,在难忍的孤独中,常跑到阁楼上,同自刻的木雕人像作冗长对话,并连同袖珍本祷文等一起进行漫长的仪式。徐小斌童年因过于自闭,有时也会独自向外婆所拥有的那座佛像说话(见《炼狱之门》)。他们这样做,都是为了倾吐内心深处的隐秘,渲泄痛苦。荣格小时候多怪梦,梦见过上帝蹲在教堂尖顶上排便,令他惊恐万状;青年时代,他作为精神病医生,把弗洛伊德的《释梦》视为“灵感的源泉”,并从分析自己所作的梦开始,潜入无意识领域进行探索,最终创建了区别于弗洛伊德的“分析心理学”体系,成为新精神分析学派的领袖之一。徐小斌孩提时期也常做或美丽或荒唐的梦,反复梦见自己从家里的便池通道,来到了“天堂花园”,那里没有统治者,那里每朵花上都留着一只可爱的小鸟;成为作家后,她喜欢回味、咀嚼儿时的梦景,或用梦字命名自己的小说,如《敦煌遗梦》,或把发表过的小说按“梦境”编号予以排列,如《末世绝响》。他们之所以都迷恋于梦,那是为了凭其深入探究人类精神领域的奥微,而求有所发现,有所创造。在徐小斌的小说里,荣格所涉及过的神秘文化符号,她大多也有所涉及。最近的长篇力作《羽蛇》就包罗了远古神灵、刺青纹身、耳语预言、转世再生、特异功能、心灵感应等。该作铺写了从太平天国到改革开放今天五代女人的故事。其间,神秘文化与社会人生故事做到了从容的“自由转换”,因而,小说不仅留存了各历史时期的社会投影,更成功地表达了作家对母性逆变和人性滑落的感受和思考。《羽蛇》比起《敦煌遗梦》让神秘的宗教背景,作为世俗故事与哲理内蕴的联结点来说,神秘文化对小说的参与和渗透已更加深入,作家对神秘文化的把握也已日趋成熟。 (一) 像许多小说家一样,徐小斌有时乐意把自己的作品构筑成一个象征体,她称其为“寓言式的写作”。但徐小斌的象征和隐喻,非全属理性主义笼罩下的那种象征和隐喻,即用饶有新意的比喻,联结起两个互不相属的领域,从而使其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徐小斌希望自己象征体的寓意,既是心灵的代言人,又是知性的女儿;既能呈现社会、人生、人性的本质真实,又能捕获住那难以把握的无意识。它常给人以扑朔迷离的神秘感,并总在向你的智力提出挑战。 中篇小说《迷幻花园》,是徐小斌寓言式写作的典型例子。从表面看,小说通过芬和怡玩耍的掏牌游戏(三张分别代表生命、青春、灵魂的纸牌,看你出错牌没有),隐喻了人生选择的不易和残酷;通过演出两个女人同时追逐同一个男人——金的人生故事,揭示了男人世界的丑恶和虚妄。但倘若我们切入两位女主人公原始状态的人性内核,即集体无意识的话,那么,我们就会发现,芬在婚后之所以迅速衰老,作为服装设计师的灵感之所以被窒息,还经常梦游般地走向墓地花园,正是因为那个金;而怡呢,怡尽管获得了青春和美貌,但却像机器人一样,回到家里零件就会散落,她还私藏手枪和模拟生殖器,以渲泄对死亡和性的痛苦,为了什么,也是为了金。俩个女人,一个生命衰微,一个灵魂丧尽,实际上都是为了男人,才落到这般地步。而这种受着男人牵制和束缚的人生选择,又都同她们女人“被动品格”的集体无意识相关。《迷幻花园》的整个意象和寓意,正在于呈现女人人生选择的双重困惑和人生选择的永远错误。我以为,徐小斌揭示知识女性深层“被动性”,是颇有价值的。荣格说过,“无意识不仅以各种方式影响着有意识之心灵,实际上也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引导着它。”(见《论分析心理学与诗歌之关系》)知识女性正是没有意识到自己这种被动性,才被男人塑造着,并由此而掩盖和破坏了自己的创造力和才华。一个新奇的发现藏匿在一个意识之外的象征性之中,这是需要我们精心地加以研究才能领会到的。 当然,徐小斌在寓言小说里还经常玩耍智力游戏。《密钥的故事》、《蓝毗尼城》、《蜂后》、《黑瀑》等,让人们或来到岩画世界,或钻进鳄鱼的嘴里,或经历那些希奇古怪的事情;主人公们忽而去远古时代,忽而回到当下,有的住山区,有的居蜂乡,他们的所见所闻,他们欲望的失落和所付出的代价,都会让人感到神秘和晕玄。徐小斌在一篇创作谈《遇难航程中的飨宴》中说道:“在神秘的背后,是悲哀,是对于整个人性、人生的悲哀。”确实如此,当我们从迷宫走将出来时,那个孤独者(《密钥的故事》)被高保真的复制品所诱惑的遭遇;那个被作者称为“地母”的老太婆(《蓝毗尼城》)对人既施舍又欺骗的行径,都会让我们联想起这个自欺欺人的世界;当我们面对那个三旋儿(《蜂后》)在爱情生活中对女性所欠下的孽债时,我们同样会对人性的悲哀感叹万千。原始人是通过象征、寓言、比喻来思想,从而构成远古寓言和神话的。徐小斌在寓言式写作中,正是依托了远古的岩画世界、幻化的佛祖诞生地等富神秘感的事物进行象征和隐喻,从而完成她的新寓言的。它们是那样地诡秘和瑰丽,给我们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