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4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5226 (1999)06-0051-07 一 在今天宽松自由的时代气氛中,以平和宁静的心态重新审视中国现代小说,便会发现在直接描写革命斗争的主旋律小说之外,还存在着反映人生百态的各种小说,与主旋律合弦重奏(或是变奏)汇成了气势磅礴而又悠扬柔美的交响乐,书写着文学与人生世态、宇宙自然的“大和谐”。人生世态有残酷的一面,也有慈爱的一面;宇宙自然有太阳的温暖,也有月亮的凉爽;有大海的惊涛汹涌,也有小溪的微波荡漾。现代小说也以其多样化的主题和艺术形式与人生世态、文学与宇宙自然相合一。在主旋律之外的小说中有一种小说格外引人注意,这就是描写人性美的小说。这种小说曾因不合“阶级斗争”的时宜,不仅不被重视,而且曾遭受到粗暴的批判。今天看来,这类小说尽管存在这样那样的缺点和不足,但是,人性美这一创作母题对反思人性的丑陋残酷、净化人们的心灵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它从伦理道德的角度加速着人类文明的进程。 中国现代小说描写人性美始于鲁迅,由于时代原因和作者的“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1](P512)的创作目的, 人性美的描写在鲁迅的小说中不占主要地位,但鲁迅毕竟开了这方面的先河。 鲁迅之后,遵循人性美母题进行创作的是废名、沈从文、艾芜、孙犁等。由于生活经历的不同,审美情趣的差异,他们的田园小说、湘西小说、“流浪”小说、“荷花淀”小说呈现出不同的特色。在这些作家中,沈从文和废名的风格比较相似,他们同为京派作家,有共同的艺术倾向和审美追求,孜孜探索作品的艺术形式,执著于“纯粹的文学”。他们重视作家的主观感受和直觉在创作中的作用,反对创作自觉地有目的地告诉读者什么。他们往往从人性和道德的角度去观察和表现人生,其作品强调表现人生形式而不重意义的探索。他们反对文艺紧贴人生和时代,主张文艺与政治、文艺与社会现实保持一定距离。废名的田园小说与沈从文的湘西小说,在总体风格上比较突出地体现了京派小说的艺术风貌。虽然他们也属于乡土作家,但在题材的选择与主题的开掘上与其他乡土作家明显不同。其他乡土作家描写农村经济的萧条,破产农民的困苦,控诉封建礼教压迫下农村妇女的悲惨命运;反映封建宗法农村的陈规陋习,以及农民的愚昧麻木,其思想内容与社会现实紧密相连,不仅有乡土气息,而且具时代色彩。废名、沈从文则在悲惨感伤的农村中寻觅诗情,极力在小说中表现农村美丽的自然环境,淳朴的乡风民俗,纯真、善良、友爱、无私的人伦道德。应该说这样的描写有一定的现实依据,但又被作者大大理想化了。废名追求与现实生活“隔了模糊的界”的艺术,他小说中的人物“与其说是本然的,毋宁说是当然的人物;这不是著者所见闻的实人世的,而是所梦想的幻景的写象”[2](P302)。沈从文认为小说是“用文字很恰当记录下来的人事”,“因为既然是人事,就容许包含了两个部分:一是社会现象,是说人与人相互之间的种种关系;一是梦的现象,便是说人的心或意识的单独种种活动”。[3](P114)他说《边城》那本中篇小说是将自己某种受压抑的梦写在纸上的故事,是纯粹的诗,与生活不相粘附的诗。他为小说已经消失的蛮荒历史、人类的记忆和梦幻里的世界辩护:“只看他表现得对不对,合理不合理,若处置题材表现人物一切都无问题,那么,这种世界虽消灭了,自然还能够生存在我那故事中。这种世界即或根本没有,也无碍于故事的真实。”[4](P45)沈从文通过小说创作构筑了一个理想的伦理世界,期待另一时代心与心的沟通。这样看来,废名、沈从文的田园可谓之“梦中的田园”,与其他乡土作家的现实的田园相辉映,以对原始、纯朴的人性美、人情美的赞颂从另一角度进行着改造“国民性”的思考。 二 现实生活是复杂多样的,人对它的感受千差万别,梦的世界便丰富多彩。尽管废名和沈从文的小说都描写人性美、人情美,都运用了诗意的抒情的表现手法,可其“田园梦”仍呈现出迥异的色调。就其思想内涵来说,废名的小说中藏匿着禅趣,沈从文的小说里显现出神性。 废名从小受传统诗艺的陶冶,喜欢魏晋文章,崇尚魏晋之际流行的庄禅思想。20年代初,他也致力于新文学运动,反对“文以载道”的旧文学传统。但是,大革命失败后黑暗残酷的社会现实给废名带来了严重的思想危机,他不满现实,也不甘心随波逐流,可不明方向,又缺少勇气,无奈之中到禅宗那里去寻找安慰和寄托,达到迷恋的程度。他性格“孤僻”,不讲穿戴,喜欢静处,笃信佛教,常常坐禅,曾言说自己能“入定”,并欣喜地告诉友人他悟到了很深的道理,“自以为正合马克思主义真谛”。 [5](P5)其妙悟渗透进作品便成佛禅底蕴。在《桥》以前的小说中,废名以隐含禅趣的笔墨,写自己领悟了的自然美景,绘出了“拈花微笑”的境界。废名亲近自然不重向自然寻求慰藉,而重在自然中寻觅顿悟,似具有古代文人墨客超然尘外的庄禅人格。作者在竹林、桃园、陶家村、史家庄等古朴、纯真、幽静的景物中洞见世间万物生命本体的跃动。比如《菱荡》从多方面渲染了一种亘古的宁静,可就在这静中,四季交替,树木生长,“花篮”变幻颜色,鱼声唧唧说着菱荡的深浅,太阳照出了陶家村的“兴旺”,林茂藏不住伐木声,荡水映出了垂钓人,溶进了调笑打趣声……一切生命活脱脱,水灵灵,又那样自然和谐,这是静中的极动。动而不破坏其静,静中包容着动,这正是禅的心灵状态。“菱荡人”德性优美:主仆关系融洽,人与人之间热心相待。陈聋子身为长工,没有家室,却安于平淡、达观自足,在洗菜、摘菱角的劳作中优哉游哉、陶然自乐。不仅陈聋子,洗衣妇也顺之自然,河水干了,就到菱荡洗衣,毫无怨天之意。他们虽然不懂得虚静无为、执守太和的人生哲学,却极其自然地照此生活着。这种古朴宁静、澹泊和悦的生活方式不正是废名田园梦的写照吗?! 《桥》是废名对禅趣的有意追求,但又不露痕迹,存在着美学禅盖过佛学禅的态势。《桥》中的小林是集诗禅于一身的独特人物。他周旋于妙龄女子琴子和细竹之间,前者是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后者是具有他神往性格的女友。小林把琴子、细竹当作美好的事物欣赏,当成禅题参悟,对她们进行纯审美的等距离观照,没有一点欲念的闪现,没有一丝情爱的牵连。这两个女子好似专为小林悟道而设,特别是琴子更为突出。琴子因小林与细竹一起玩而伤感,便引起了小林关于恋爱观、人生观的宏谈阔论:小林把“情感”视为与生俱来的“盲目的本能”,而爱情种种是因为“同类”才生出的“许多题目”。人生的故事千姿百态,人们的命运千差万别,关键是我们怎样去认识它,对待它(即“渲染”这故事的手法),如何追求人生的意义。小林的观点是不能“因一人之故制伏了生活”,不能因一个题目被困于情感的罗网。他所师造化,所师天地,所师自然,豁达生活,超脱世俗,“无所谓悲欢”。纵观小林的内心世界,他没有因系念琴子或细竹带来的相思愁痛,而只有不能解脱世俗之事的苦闷。小林游山逛寺,观赏风景,嬉戏赋闲,悠然自得,又不时地沉入把玩色相的苦思冥想之中,他从座座坟头萌生出对死亡的认识:“坟对于我确同山一样是大地的景致”,“‘死’是人生最好的装饰”,这里虽然没有死后去西方“极乐世界”的理想,可其泰然、乐观、超脱也是常人所不能具有。在黄昏中看不见远山,可他觉得“山倒没有在他的心上失掉”,从而又联想到“多少地方,多少人物,与我同存在,而首先消灭于我?不,在我他们根本上就没有存在过。然而,倘若是我的相识,那怕画图上的相识,我的梦灵也会牵进他来组成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梦──可以只是一棵树。”小林的这番感慨,从超越时空的观念道出了宇宙的浩茫无际和人之所识之间的无法比较的巨大距离,表明了小林对执著于自己的“所识所见”无法接近真理已经有所思考。总之,小林是从审美和哲学两个角度参禅悟道,其睿智和雅兴,其“古怪”与“难于推测”,都拉开了他与读者的距离,破解的艰难中藏着诗美和禅趣。不仅小林,小说中的其他人物,包括作者都在参悟,诸如“记忆不出现颜色”、“梦中的雨无声”、“梦中的雨不湿人”、“无量的色相难以描画”等等,使小说禅趣神韵十足。只要读者以悟性思维观照小说,自会“云开雾散、明月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