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朱自清在《背影》自序中回顾“五四”以来现代散文的发展时说,这三、四年“确是绚烂极了”,“有中国名士风,有外国绅士风,有隐士,有叛徒”。事实上,不仅仅局限于散文,将之推及于一些“五四”作家,也是同样适用的,而“隐士”与“叛徒”一说,本来就出自文人的自况。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五四”新文学作家少有人不以旧思想旧文化的叛逆者自诩或相称,而他们所作的工作也印证了“五四”新文学作家可敬可佩的决心和勇气,印证了他们精神人格的巨大裂变、思想观念的重大转折。然而,将西方的“民主”、“科学”当作意识形态唯一圭臬的“五四”作家,却始终无法真正彻底摆脱中国传统的诱惑。文人精神、文人气质、文人风度潜移默化的承传,即使在“新纪元”的“五四”也不例外,“中国名士风”创作的存在,就是一桩足有说服力的案例。 一般而言,中国古典文学中名士派文学大多出自名士之手,比如明朝名士散文必定来自于那些“以抒情的态度作一切的文章”的名士(注:参见周作人《〈杂拌儿〉跋》,《知堂序跋》第313页至314页,钟叔河编,岳麓书社1987年2月。)。这样, 朱自清所说的“中国名士风”的散文——也许不止是散文,似乎应是现代“名士”的产物。但是,“五四”这样的时代不可能也不允许产生明朝的那种“名士”,当然,“中国名士风”的“五四”散文也肯定不同于公安派文人的文章。尽管朱自清也赞同周作人有关“现代散文历史背景”的论述,认为“明朝那些名士派的文章,在旧来的散文学里,确是最与现代散文相近的”,但他同时又特别指出“周先生自己的书,如《泽泻集》等,里面的文章,无论从思想说,从表现说,岂是那些名士派的文章里找得出来的?——至多‘情趣’有一些相似罢了”(注:朱自清:《〈背影〉序》,《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第378页,郁达夫编选,上海文艺出版社 1981年6月影印版。)。在朱自清看来, 连最能代表“中国名士风”散文的周作人的文章,也并非如周作人所说“与明代的新文学家的意思相差不远”(注:参见周作人《〈杂拌儿〉跋》,《知堂序跋》第313页至314页,钟叔河编,岳麓书社1987年2月。)。 这应该说是朱自清不可动摇的立论前提。因此,我们的理解是:“中国名士风”的文章只是较之“外国绅士风”保留了更多些的中国古代名士的“情趣”,“中国名士风”的作者,也仅仅只是比写“外国绅士风”文章的人士体现出了更明显一点的中国传统文人的精神、气质、风度……本文姑且称为“名士气”。这样,我们就很自然地将朱自清的前提,当作了揭橥“五四”作家人格建构中别一层面的出发点。 一 中国千百年名士风流的佳话,就行为方式而论,不出乎放达和隐逸两种,名士们也大致分为两类:“狂”与“狷”。“五四”作家的“名士气”也不外乎“放达”与“隐逸”的范畴,这与周作人关于“叛徒”与“隐士”的说法有些类似。如果单纯考察文人的气质,且不作道德追究,那么可以这样认为:“五四”作家中周作人固然曾经“浮躁凌厉”过,但终究倾向于“隐逸”;而郁达夫即使早年多愁善感、中年陶醉于山水之乐,可“放达”的代表还是非他莫属。 狂飙突进的“五四”高潮时期,是“五四”作家最富有青春锐气的时光。传统文化模式的突破,思想文化的多元竞起,为新时代“进取”的“狂者”提供了“放达”的契机。以勇于“暴露自我”著称的郁达夫,用一本《沉沦》表明了他作为一个觉醒者“打破桎梏”的勇气。由于《沉沦》中大量性苦闷细节的渲染,有人指责它是“不道德的小说”,为此,周作人专门撰文辩诬。他认为《沉沦》属于“非意识的不端方的文学,虽然有猥亵的分子而并无不道德的性质”,“他的价值在于非意识的展览自己,艺术地写出升化的色情,这也就是真挚与普遍的所在。”周作人还“郑重的声明”:“《沉沦》是一件艺术的作品,但他是‘受戒者文学’(Literature for the Initiated)而非一般人的读物。”(注:周作人:《沉沦》,《自己的园地》第59页,岳麓书社1987年7月。) 虽然周作人出于“不愿意人家凭了道德的名来批判文艺”的原因,从艺术的角度对《沉沦》中“猥亵”因素作了解释,但“猥亵”依旧是“猥亵”。郁达夫小说人物的消极颓废使郁达夫获得颓废作家的称号,这种将小说人物与作家本人挂号的做法,对于说明其他作家与作品的联系,也许过于勉强,但用于信奉“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注:郁达夫:《五六年来创作生活的回顾》,《郁达夫文集》第7卷第180页,花城出版社,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3年9月。)原则的郁达夫, 却并无不可。他是抽取了自己早年放荡不羁的颓唐经验和情感,来塑造他的小说人物的。早期作品里每一个主人公差不多都是郁达夫的自画像。《沉沦》之后,他在《茫茫夜》、《秋柳》等作品里对主人公眠花宿柳、酗酒纵情的情节描摹更是愈益精细,郁达夫的“放达”趋于极致。魏晋一些以怪诞著称的名士离不开药与酒,郁达夫的放浪形骸少不了酒与色。他以沉湎醇酒美色来表明他的愤世嫉俗,同时在沉湎酒色中寻求表现自我的途径。对于他个人“任意的喝酒,任意的游荡”(注:郁达夫:《〈鸡肋集〉题辞》,《郁达夫文集》第7卷第172页,花城三联版。)的“放达”,郁达夫在他的一些创作自述中从不讳言。而在稍后的《日记九种》里,他更是将世俗眼里的斑斑“劣迹”赤裸裸地加以袒露,这既是郁达夫“自叙传”理论的大胆实践,更是对传统道德的挑战和示威。在某种意义上,他对自己酗酒醉色私生活“荒唐”一面的津津乐道,和当年竹林名士刘伶裸身待客,有着相似的动机。1927年1 月的《村居日记》,写于与王映霞相识却尚无结果之时,其中充斥许多这样的记录:“打了一夜麻雀牌”(1月1日);“又到酒馆去喝酒”(1月4日);“喝了十几碗酒”(1月11日);“酒还没有醒”(1月14日);“去大世界听妓女唱戏”(1月21日);“遇见一个中年的卖淫, 就上那里去坐到天明”(1月25日);“和她去燕子窠吸鸦片”(1月26日)……从上述日记来看,短短一个月时间,郁达夫可谓无所不为。这种买醉买笑的荒唐生活,直至得到王映霞芳心允诺方才告一段落。作为一个“五四”作家,郁达夫具有反叛旧传统的现代个性意识,是确凿无疑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已彻底去除了精神世界里残余的传统士大夫的趣味。对于他小说中的病态性欲描写,一般人都以为是受“西方人道主义特别是卢梭‘回归自然’思想的影响”,加上日本“‘自我小说’中‘颂欲’思想与手法的影响”(注:参见钱理群等《中国文学三十年》第95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年8月。),这固然有其道理。但是, 他的小说以及日记里无所不在的对陶醉于酒色的夸耀,却流露出他本人骨子里根深蒂固的“名士气”。在郁达夫大量的旧诗中,旧文人的意趣更为突出。如“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注:郁达夫:《旧友二三,相逢海上,席间偶谈时事,嗒然若失,为之衔杯不能饮者久之。或问昔年走马章台,痛饮狂歌意气今安在耶,因而有作》,《郁达夫诗全编》第147页,浙江文艺出版社1989年12月。)之类的情调, 与其说是现代诗人的浪漫蒂克,不如说是古代名士的倜傥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