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日,读到傅光明先生写的《沈从文和萧乾:从师生到陌路》一文,心中愀然不已。两贤40年的挚谊,以生分为终,何等令人惋惜。不过掩卷有思,又添出一些不安,因为文中所述,有些异于我之所知,有些甚至悖于常理,当然更远离沈从文先生的为人风貌。我有缘晤识沈先生,早在40年代就曾得领教益;而于萧乾先生却惜乎无缘直接交往。不过,我对两位先生的钦慕是无所轩轾的。现在,两位先生都离世了。他们的交往史迹已成为一段空白的河流,如今则由傅先生根据一方面的指引来标划这段航程,而且还是凭记忆而录下的斑斑点点,事谊岂得曰平,事实岂得为准。 不久前,我有机会晤见沈先生的家人,我愿藉此机会,就我之闻知,对傅文略加补正。 傅文中,用来勾划沈从文的“激进思想和行为”的例证,一共举了4件。下面不妨依次略析。 第一件是:“1957年反右时,在文联的批斗会上,沈从文发言揭露(萧乾)早在30年代就同美帝国主义勾结上了”,萧感到这“太伤人心了”,不过事后又想:“他那样做一定是出于强烈的自保意识”,也就算了。 这段叙述是很像当时的情况的,但是有一个致命的讹误,就是,开批斗会时,沈从文恰巧不在北京,所以“发言揭露”就不可能了。这有清晰的材料可证。1996年2 月上海远东出版社出版的《从文家书:从文兆和书信选》中收录了张兆和1957年8月14 日从北京写给在青岛的沈从文的信,信上说:“明天在大楼开批评萧乾右派言论的大会,我们都去参加。”显然,沈从文是不可能参加在15日召开的人员众多的批判大会了。 一直到8月底,沈从文都在青岛。同书收有沈从文8月26日在青岛写给张兆和的信,信上说:“这里票不易买,可能还只有29日的票。”沈的家人现在已无法记忆沈从青岛回京的确切日期。无论如何,那已是萧乾批斗大会以后半个月的时间了。 8月15日的萧乾批斗会,规模较大,在此以前,应已有所行动, 再拖到月底,就该告一段落了。文联的对象很多,济济多士,不会在萧乾身上翻来覆去地花力气。所以沈从文颇久之后才回京,恐怕已无须安排大会去召他发言了。 傅文说:萧“清楚记得”沈的发言,不过人的记忆有时是会迷误的。说萧早就和美帝勾结,这样的话,早在8月中的批判会等场合, 就已甚嚣尘上了,张兆和的另外的信件中即提及此事,萧当然也会亲耳听到。会不会有“张公吃酒李公醉”的情况呢?可惜两位先生都已不在,找不到互敞心扉,订正误记的机会了。 第二件事,据傅文说,是沈萧两人绝交的主因,而它其实只是关于沈从文生活上的一桩事。就是说,沈从湖北干校回到北京后,1972年,萧乾看到沈因住房问题,“生活很不方便”,主动找朋友去活动,为沈“解决生活上的困难”,惜未办成,“不想”沈“极为不高兴”,写信“指责他多管闲事”。后来,萧又去信解释,沈“硬是不能原谅萧乾”,“两人由此绝交”。这里还引发出一个情节,说是有一天,两人偶然路遇,沈劈头就是一句:你知不知道我正在申请入党,房子的事你少管,我的政治前途你负得了责吗?如是等等。 这段关于沈萧二人失和的主要原因和经过的记录,令人读来纳罕之处不少。 作为矛盾高潮的两人的路遇谈话,恐怕还会有更多的情况可以说说罢,现在只剩下了萧乾传出来的劈头劈脑的那么一句话,或者说是,今天的记述者写下的一句话。这也罢了,问题的实质,使人可以提出几个有关的疑问: 首先,一个朋友的主动帮忙,纵不成功,就会引起这个人的“极为不高兴”和“怪罪”,以至于连这位朋友的一再抱歉解释,都导致本人的“硬是不能原谅”和“绝交”吗? 其次,友人关于房子问题的主动帮忙,就该为自己的政治前途承担责任,就会有损于“我正在申请入党”的目的吗? 问题的答案,放在任何一个思维正常的人的面前,应当都是否定的。试想,平日的熟人发现了自己的实际困难,主动设法奔走帮忙,总会使自己增加一点喜色而不是怒色吧。纵使这个熟人有点不大惹人喜欢,伸手不打送礼人,一般不会把人骂走吧。至于友人为自己的住房困难向人说项,却会影响到自己的政治前途,虽稍有政治常识的人大概都会视为过虑,难道识者皆知其温厚的沈从文却反而因此跳了起来吗?读到这些情况介绍,总使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毋庸讳言,沈萧二人之间,在长期交往中,是互相产生了一些不满的。萧乾方面的不满,傅文已备举事例说明,尽管这些事例分析起来颇滋疑问,其不满情绪是清晰的。在沈从文方面,的确在岁月往还中也出现了一些新的印象和感受。这种印象和感受,早在四五十年代就已发生,使沈开始有“他始终是不大妥当一位”的惋叹。这方面的情况,本文不去多谈了。总之,随着这些印象和感受的累积,两人终于逐步生分而分手了。但是,这一分手的主因,却并非如傅文所言,用萧乾的主动帮忙的事实过程和沈从文的渴求入党的心理过程,拼在一起,就构成答案的。整个失和的过程,也未必是如傅文所描绘的,沈几次给萧添加麻烦而萧犯而不校,萧几次向沈主动关怀和道歉而沈不依不饶,去组成一幅这样的画面。傅文说,萧被沈责为“多管闲事”,言外之意似乎是,这是好心未得好报的萧乾获罪于沈从文的唯一罪状。其实,即使沈有此言,那也是沈在更多的事实背景和更复杂的感受下冲口而出的短语,它哪能说明问题的全部实质。 这里就可以再提出一个问题:沈从文从干校回北京后,是在热烈申请入党吗?这个问题很吃紧,因为傅文中正是以这一点来解释导致两人失和的思想动机,来诠释文中为沈从文所下的“激进思想和行动”的政治结论。 唉!这真是一个十分稀奇的说法。 沈从文本是在1971年冬季,由于心脏病、身体浮肿日益显著,从干校被批准回北京治病的。当时是一个怎样的历史年代呢?林彪刚刚折戟沉沙,“四人帮”正日益横冲直撞,并在不到两年后召开的“十大”上,把大批骨干分子塞入中央去,党的正常生活远未恢复,知识分子,包括干校内外的知识分子的受歧视的地位并无多少改变,在这样的背景下,从干校归来、席未得暖的沈从文会受到什么样的召唤来投袂而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