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法分类号 I207 厨川白村在《西洋近代文艺思潮》中曾经提出“都市病”是近代欧洲文学的一个重要的主题,“蒙受近代文明恩惠最多的是都市、受害最深的也是都市”。在中国,由于现代最活跃的作家们(也可延伸到整个知识分子群体)大都生活在上海、北京等大都市中,而且从个人出身来看,他们大都是被时代浪潮从乡村社会文化背景裹挟到都市文化背景中来的,普遍面临着由乡下人到都市人的转型过程。因而,他们也就不可避免地要承受着种种“都市病”的扰袭,并且时常对这些扰袭作出相应的心理反射和情感选择。当然,各个作家的具体反应也许千姿百态,但基本倾向可大致区分为二种。一种是比较顺应的倾向,如以刘呐鸥、穆时英为代表的新感觉派,他们是以比较主动、积极的心态去顺适光怪陆离的都市生活,甚至视为渲泄本能、释放情欲的不可或缺的感官享受。另一种也是最普遍的一种倾向则是对畸形发展的中国现代都市表现出强烈的焦灼和峻急的批判精神。鲁迅、郁达夫、茅盾、丁玲、彭家煌、沈从文等现代作家将批判的锋芒指向都市文化形态,成为都市痼疾的解剖者和表现者。带着洞庭湖湿气进入大上海的彭家煌是其中一员。 彭家煌(1898—1933)湖南湘阴人,参加过文学研究会和“左联”。自1926年发表第一篇短篇小说《Dismeryer先生》起, 彭家煌连续出版了《怂恿》、《茶杯里的风波》、《平淡的事》、《喜讯》、《出路》五部短篇小说集及中篇《皮克的情书》。茅盾曾热情向读者推荐彭家煌的《怂恿》、《活鬼》等小说,称赞他的小说“很圆熟”,对其“不幸无寿”(注:茅盾:《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导言》。)深为惋惜。 彭家煌是一位“蘸着自己的血液和胆汁来写作的作家”。(注:左拉:《论小说》,《文学理论学习参考资料》,春风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他的小说显露了两副笔墨、两手本领:既能写具有浓重湖南乡土气息的农村生活,也能用细腻而带有嘲讽的笔法写市民和知识分子。如果说彭家煌乡土小说在审美追求上表现为深沉的悲剧意蕴,那么,他的都市小说则展现为另一种美学风采,即深刻的批判精神。悲剧意蕴和批判精神构成了其现代文本的美感基础。严家炎说彭家煌“写市民和知识分子的一些小说,其成就不亚于叶绍钧和张天翼”。(注:严家炎:《论彭家煌小说—〈彭家煌小说选〉前言》,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但是,对于研究者和读者来说更偏重的是他构筑的湘中世界和一幕幕令人心酸的乡间悲剧,其都市小说很少进入研究者的视野,这样是不能正确全面地评价一位作家的创作的。本文试图对彭家煌笔下的都市世界进行研究,尤其注重他的都市小说所表现出来的美学风范即深刻的批判精神。 1.市民批判:畸形的城市灵魂 彭家煌生活创作其时(20、30年代)的中国都市,几乎无一不表现出那种畸形发展的“中国味”——方面,深入骨髓的这些城市文化仍是沿袭数千年的封建文化;另一方面,它又不加选择地接受、涵纳了被商业文化污染的西方资本主义的都市文明,从而呈现出一种类似钱钟书在《围城》中所讥讽的“乡村化的时髦”,构成独特的20世纪东方都市文化。生活于这一文化氛围中的许多市民,既不曾悟得西方文化的个中精义,又独对其中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浮淫繁盛倍感兴趣,人与人之间虚伪、矫情、自私、势利,生命在卑怯、苟且、龌龊、庸懦中消解,出现了一批畸形的城市灵魂。彭家煌以挖苦、嘲弄的妙笔画出了他们的百态图。 首先,彭家煌揭示了市民社会世风恶劣、道德沦丧的丑行。 周作人20年代谈起上海就没有好的印象。他说:“上海气是一种风气,或者是中国古已有之的,未必是有了上海滩以后方才发生的也未可知,因为这海气的基础即是中国固有的‘恶俗’。”(注:周作人:《上海气》,《谈龙集》,岳麓书社1989年版。)这话说得相当深刻。上海文化(北京等其他城市也是如此)尽管加了些许舶来的成分,但不过是中国固有封建娱乐方式的更加多样化和恶俗化而已。比如彭家煌的多篇作品都写到了嫖娼这种恶习。它是中国土生土长的东西,在彭家煌笔下的市民阶层中,嫖娼的丑恶行径不但没有随着现代文明的到来而得到遏制,许多人反而把它当成时髦的东西,趋之若鹜,愈加堕落。《皮克的情书》中描述:“嫖赌在北京的学界公然成了一种风尚”,“如一日三餐般的平常”。皮克几个人去妓院,竟遇见了他从前就读过的学校校长,陪同的是有“圣人”之称的学监。彭家煌对这些内心跃动着强烈、肮脏的淫荡意识的高级文化流氓进行戳穿和还原,并进行了深刻的批判。《存款》中的迪一有钱便去嫖,还把同乡温也拉下水。贫困的温经不起诱惑,几次嫖后上了瘾,最终人财两空,还染上了性病。《在潮神庙》、《昨夜》等也“描述了那些污秽的凶狠的‘没有灵魂’的人们”。(注:惕若(茅盾):《彭家煌的〈喜讯〉》,《文学》2卷4期。)嫖和赌是一对孪生子,嫖赌相连,不嫖便赌。《请客》中的那群小报编辑每晚叉麻将赌输赢。这些理应理性地承担起社会良知与责任的知识分子,也如众生一样麻木苟活,以嫖赌消磨生命。他们表现道貌岸然,但实则心存诡谲,作者对此进行了犀利的嘲讽。江河日下,世风不古,道德便失去了规范力。《节妇》讲述了三代人蹂躏一个婢女的故事,深刻地揭露了假道学的真面。正如小说中长子柏年所说:“霸占阿银不过是日常生活中的‘外块’,我有资格,有地位,有名誉,有金钱,而且有老婆,‘外块’是不能列入决算的。”廉耻沦丧,令人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