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编号] 1000—5110(1999)05—0077—04 以觉醒了的新女性在现代社会的沉沦、挣扎,以她们对生的困惑、对死的叩问为艺术视界,这是丁玲早期创作的整体审美追求。她这一时期的作品带有强烈的体验人生、寻问人生、探索人生、超越人生的特点。在审美意向上,丁玲孜孜以求的就是生存的实质问题。本文拟从生存形态、生存意识两个方面分析丁玲早期新女性生命追求所展示出来的生存状况的基本特征,由此可以看出丁玲早期作为一个“人生派”艺术家,对人的生存命运的艺术探究所达到的高度。 一 丁玲早期新女性生存形态的一个基本特征是被抛掷性。被抛掷性是具有清醒内省意识和反思精神的现代人的生存特质。它表现为人在自我生命、自我存在及其与世界的关系中处于劣势情境,呈现为一种张力感。作为张力形成的主体,人被自身所弃,丧失自身,陷入命运的迷茫与不可知中,从而导致人的生存更深层次的被弃“悲境”。 丁玲笔下的新女性如梦珂、莎菲、嘉瑛、佩芳,在现实中总处于一种与环境格格不入,被抛弃的境地。这是因为她们所理解的爱和友谊并不是世俗的爱和友谊。她们要求心心相印,真诚无私的心灵契合,而这正是为世人所忽视和难以做到的。她们的痛苦、孤独和不幸其实源自她们的自为,自我心灵意识的细敏、真纯,对自我形象被理解、被认同的焦灼,使她们痛恨灰色、庸俗的生活,憎恨虚伪、矫情的人生。不是生活、社会主动遗弃了她们,而是她们在与社会、人生的关系上,自己使自己产生了被放逐感。莎菲痛彻心肺地意识到:“我是给我自己糟蹋了,凡一个人的仇敌就是自己。” 丁玲强烈地关注着人的存在意义和价值,探寻着什么是人的最自由最完善的生存方式。她笔下的新女性都怀着一缕隐隐的乡愁冲动,寻找着家园,寻找着自我的归宿和本真的存在。她们把自己最本真的生存实现看作人生的终极意义和价值;在她们的意识结构中渗透着一种清醒冷峻的反思精神和自我意识。凡事她们都要问之所由,凡情她们都要寻之所发。对别人的所作所为:“总要来细细地观察一遍”,“把别人的说谎处、假情处、浅薄的可怜处都裸露的看了出来”。莎菲们极为憎恶庸俗、恶浊、虚伪的世俗生活,造成她们心灵上和周围环境的疏离和隔膜。她们自身能够意识、认可自己生存的真挚和坦诚,但于她们生存的现实环境,她们却深深地感到了自己的被遗弃、被抛掷。把追求个体人格的独立、尊严和价值完满实现的自我意识,看作个体本真生存方式的展开和对个体终极和谐存在的把握,是莎菲们所理解、所追求、所认可的自我生命回归终极存在的最本真的途径。但这种清醒冷静、真诚无私的自我意识的结果,却使梦珂沉沦于社会,使莎菲幻灭绝望,使阿毛投入死神的怀抱。 既然具有反思精神和本体力量的自我意识不能使人自救,那么人无疑是异于自己生命、异于存在的存在物,他不能认识自己的生命及价值,更不能掌握自己的生存和命运。由此,莎菲陷入了对生命的不可知和对冥冥力量的迷茫中:《自杀日记》、《阿毛姑娘》、《小火轮上》突出地表现了莎菲型女性对偶然性命运对人生的决定力量和生存的荒谬性的宿命意识。宿命是人对自身生存力量、生存选择的茫然无措和软弱无力,它相信在人的生命之外,存在着一种冥冥的力量,掌握、控制着人的生存。阿毛的各种令人哀怜扼腕的悲剧性挣扎、努力和梦想,丝丝缕缕地透露出了人对自身命运的枉费心机,他不能也不会成为自己应是或所是的东西。伊萨绝望中的希望是自杀,认为自杀是最本己最无关涉的生存权利,唯有她自身才能体验、拥有这种权利。但小说令人震惊的是,伊萨非但没有获得自杀,而且为房东老太所缠,把自己的《自杀日记》交给老太太去换钱付房租。这个戏剧性的结尾,具有强烈的反讽意义,生存的荒谬,人的一无所是,被暴露得淋漓尽致。人连自杀的权利都无法得到,这一发现使你从头寒到脚根!《小火轮上》的节大姐不怕世俗的道德指责,大胆和有妇之夫昆山相爱,终于等来昆山的离婚再娶。可新娘不是节大姐,而是昆山一次酒醉胡闹认识的女性。真诚去爱者得到的是命运的捉弄和欺骗,而节大姐在认清了昆山虚伪、市侩的嘴脸后,还是向昆山住处走去。人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也根本无法把握自己。生存就是荒谬,人生就是无意识的,这就是《小火轮上》所要表现的意旨。 当丁玲把阿毛、伊萨、节大姐置于不可知的命运、荒谬的人生的运转中时,她是想在这冥冥如幽灵般的神秘力量面前,探索、解释人的命运的存在。但这种探索,这种解释太残酷了,人失去了他最后那一点自信,他被剥夺得一无所有,包括选择自杀的权利。在神秘、荒谬、偶然的命运面前,人彻彻底底地变成了造化的玩物。丁玲和她的人物“陷入了极深的悲境中”。 和被抛掷的命运相联系,莎菲等新女性生存形态的另一显著特征是她们的边缘性处境。边缘性是人在实存的生存境况中的生存特征。居于现实境域的人,从自己此在式的生存情境中来认识自身、领会自身,一方面认识到自己此在式生存的必然情境;另一方面则在这种必然情境中意识到了自己生存位置的不确定,自己生存形象的疏离,由此产生了人的边缘性命运特征。这种命运特征表现出的是人在既定的生存环境中已在中的不在,已是中的不是的生存矛盾。具有边缘性的人在生存形式上和现代主义中的“局外人”极为相似。但他们没有像“局外人”那样在生存意志上导向对自我的虚无和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