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澳门即将回归祖国的时候,著名的爱国诗人闻一多和他的《七子之歌》,从时间的深谷中升腾而起,穿过了辽远的历史长廊,汇入了今天的时代激流中,再次牵动了中华儿女的目光,引发了广泛而深沉的爱国主义情感的共鸣。 一首几乎已被淡忘的诗歌,经由作曲家赋予优美婉转的旋律,经由一个澳门小女孩稚气清纯的歌喉,传遍了神州大地,这真是我们文学生活中的一个奇迹,也可以说是我们新诗史中最耐人寻味的现象。 《七子之歌》是青年闻一多在留美时期的诗作,写于1925年3月, 发表于五卅运动之后的7月, 成了这次爱国抗暴运动的一个有力的回响。《七子之歌》诗前有序,叙述了这首诗写作的缘起和立意: 邺有七子之母不安其室,七子自怨自艾,冀以回其母心,诗人作凯风以愍之。吾国自尼布楚条约迄旅大之租让,先后丧失之土地,失养于祖国,受虐于异类,臆其悲哀之情,益有甚于凯风之七子。因择其与中华关系最亲切者七地,为作歌各一章,以抒其孤苦亡告眷怀祖国之哀忱,亦以励国人之奋举云尔。国疆崩丧,积日既久,国人视之漠然。不见夫法兰西之Alsace-Lorraine耶?(引者按:即法国之洛林地区, 曾割予德国,1919年收回)“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诚能如斯,中华“七子”之归来,其在旦夕乎? 从这个序中,我们知道这首诗受《诗经·凯风》一诗启发而作。《凯风》叙写邶地有一个母亲,辛苦地养育了七个儿子。她的母爱,有如凯风之吹棘心(即有如南风吹拂小枣树的芽心);母亲如此“劬劳”,而七子却无以为报,“莫慰母心”,使得母亲不安其室,有远适之意。这引起了七子的自责,不安。这是一首抒写儿女眷念母亲,思报母恩的诗。闻一多从这首诗中得到触动,稍稍变动诗的旨趣,把悲悯七子不得养亲的情怀,廓而大之,升华为抒写“国疆崩丧”的民族的深哀。 《七子之歌》所写的七地,依次为澳门、香港、台湾、威海卫、广州湾、九龙、旅顺大连。诗人运用谨严的格律体,为崩丧的七地各咏一章,每章七行,每章卒句都是“母亲,我要回来,母亲”这样一声呼唤。这句诗运用了复沓的修辞手段,而全诗七章的卒句相同,又形成了一个大的复沓,使诗的韵律回旋起伏,变化和交替中又见出精严和齐整,真是一唱三叹,独饶深致。 《七子之歌》的首章写的便是澳门:“你可知‘妈港’不是我的真名姓?/我离开你的襁褓太久了,母亲!/但是他们虏去的是我的肉体,/你依然保管着我内心的灵魂。/三百年来梦寐不忘的生母啊!/请叫儿的乳名,叫我一声‘澳门’!/母亲,我要回来,母亲!”这一诗章如今已化成了欢庆澳门回归的民族大合唱中最动人的华彩乐段了。拟人的手法,亲子的声口,三百年的梦思,“请叫儿的乳名”的吁请,把澳门人民久蓄的爱国恋母的情愫和回归祖国的宿愿,通过母亲和乳儿关系,尤其是借着真名姓的辨白和乳名的自呼自唤,平易而深婉地表达出来了。深深民族恨,浅浅家人语,读之诵之,至今令人鼻酸喉哽,低徊不已。 《七子之歌》其他六章,分别拟儿女的声口,诉说六处失地的哀痛。我们一章一章读下去,便能听到“身分虽微,地位险要”的香港在“哭泣号陶”着:“如今狞恶的海狮扑在我身上,啖着我的骨肉唆着我的脂膏”;听到被“酷炎的夏日”(按:喻日人占据)晒得要死的台湾昂奋地告白着:“我胸中还氲氤着郑氏的英魂,精忠的赤血点染了我的家传……赐我个号令,我还能背城一战”;听到“背后葬的尽是圣人的遗骸”的威海卫在提醒着:“母亲,莫忘了我是防海的健将,我有一座刘公岛作我的盾牌。快救我回来呀,时期已经到了!”听到自称“神州后门上的一把铁锁”的广州湾在抗议着:“你为什么把我借给一个盗贼?母亲,你千万不该抛弃了我”;听到弱小的幼女九龙“天天数着归宁的吉日”在哀诉着:“自从我下嫁给那镇海的魔王,我何曾有一天不在泪涛汹涌”;听到了旅顺、大连这对孪生的兄弟在悲叹着:“我们的命运——强邻脚下的烂泥,母亲呀,我们的昨日不堪回首,我们的今日更值得痛哭流涕,母亲,归期到了,快领我们回来,你不知道儿们如何的想念你!” 闻一多的《七子之歌》,经新时代的彩笔重新书写,焕发出了新的光彩,竟成了中国新诗的世纪绝唱!好的爱国主义诗篇,真是可以当历史的教科书来读的。此即古已有之的“诗史”之谓乎! 闻一多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热忱、最执着、最忠勇的爱国主义诗人。《七子之歌》出自他笔下,并不是偶然的孤立的现象。他早年崇尚艺术唯美主义,留美之后,受到外人的轻蔑和歧视,忧及被侵略被欺凌的祖国的命运,思路与诗风开始转变,开始创作爱国思乡的诗。1923年3月,他在致闻家驷信中便说:“我近来的作风有些变更, 从前受实秋的影响,专求秀丽,如《春之首章》《春之末章》等诗便是。现在则渐趋雄深,沉劲,有些像沫若。你将来读《园内》时,便可见出。其实我的性格是界乎此二人之间。《忆菊》一诗可以作例。前半形容各种菊花,是秀丽,后半赞叹,是沉雄。现在春又来了,我的诗料又来了。我将乘此多作些爱国思乡的诗。这种作品若出于至性至情,价值更高,恐怕比那些无病呻吟的情诗又高些。”果然,这之后的两三年间,在闻一多的创作生涯中,出现了一个爱国主义诗篇的丰收期。《醒呀》《长城下的哀歌》《我是中国人》《爱国的心》《洗衣曲》《回来了》,都是与《七子之歌》声同调、血同热的诗作。这些诗篇,可谓救亡图存,感应时代的新国风。 《七子之歌》甫一问世,便产生了强烈的反响。一位署名为“民治”的评论者写了《三首爱国诗》一文,综评闻一多的《醒呀》《七子之歌》《洗衣曲》三诗,称它们另辟了新诗坛的前途,更新了新诗坛的生命,“表现了中华民族争自由求独立的迫切呼号的精神”。他称赞诗人“是得天独厚,能首先感着痛苦,首先热起情绪,首先擒得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