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末二十纪初,是中国自觉打破封闭走向世界的开始。而翻译事业,则打开了一个了解世界的窗口。林纾和严复,则毫无愧色地充当了近代中国翻译事业的开路人和奠基人。著名的维新运动领袖康有为“译才并世数严林”的诗句,得到了知识界的公认。因此,对林纾的翻译事业给以客观的梳理特别是历史的评价,就显得非常重要。 林纾(1852—1924),福建福州人,字琴南,号畏庐,主要笔名有冷红生、畏庐子、蠡叟等,晚清举人。林纾的翻译事业,据有关专家统计,从1899年2月《巴黎茶花女遗事》在福州正式发行算起, 一生共译出外国作品246种。其中已发表和出版的作品222种, 未发表和出版的24种:其中英国作家62名,作品106种(含未刊5种),法国作家20名, 作品29种(含未刊5种),美国作家15名,作品26种(含未刊10种), 俄国作家3名,作品13种(含未刊2种),希腊作家1名,作品1种,德国作家1名,作品1种,日本作家1名,作品1种,比利时作家1名,作品1种,瑞士作家1名,作品1种,挪威作家1名,作品1种,西班牙作家1名, 作品1种——共计国家11个,作家107名。在洋洋大观的林译作品中,小说又占据了极其重要的地位,被文学界、翻译界一致称扬为“林译小说”,在中国近现代文学的孕育期以及诞生期,发挥了重要的历史性作用。 众所周知,身为著名翻译家的林纾,却是地地道道的“外语言”,他不通晓任何外国语言文字。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素不识“蟹行文字”。他的翻译,就只能是由通晓外语的朋友述说情节,他在作出记录之后,加工润色,“耳受手追”,成为以“译述”为突出特色的特别译品。因为对他讲述原作情节的朋友的外语程度参差不一,对原作的理解差异更大,所以翻译事业重要原则之一的“信”,林纾是很难达到的。正因为它的翻译事业是在这样的特定情况下进行,其译品的误植、误译就在所难免,对原作的大幅度删改与增补,在林译小说中更是比比皆是。这是林纾翻译事业最明显的缺陷,也是他屡屡遭受讥评的重要原因之一。但从林纾翻译事业的总体看来,其缺陷完全不能掩盖其显赫的功绩。他毫无愧色地可以称作中国近代翻译事业开山鼻祖之一。 首先,林纾的翻译,自觉不自觉地适应了古老中国走向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为历史的发展及时地提供了精神食粮。林纾出现的时代,正是古老中国向近现代中国转型的历史关键时刻,亟需新的价值尺度、新的伦理观念、新的处世原则、新的社会理想作为变革古旧的中国的参照系。而林译小说,正是及时地满足了这种历史的需求,为变法维新的时代先驱,提供了一幅与传统中国社会完全不同的新的社会图景,从人物系列、故事情节,到体现在其中的价值观念、伦理思想,以及社会制度、文化氛围,都与中国既有的一切,形成鲜明的对照,从而显示出变革的必要性与迫切性、合理性与可能性。更重要的是,林译小说中浸透着的强烈的反帝反封建意识,给当时有血性的中国人,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思想武器与感情力量。《黑奴吁天录》出版以后,在知识界引起了强大的反响。一位署名“醒狮”的读者写下了这样的诗句:“专制心雄压万夫,自由平等理全无。依微黄种前途事,岂独伤心在黑奴。”另一位被林译小说打动心灵的读者,声泪俱下地写道:“我读《吁天录》,以哭黑人之泪哭我黄人,以黑人己往之境哭我黄人之现在。……我愿书场、茶肆演小说以谋生者,以奉此《吁天录》,竭其平生之长,以描绘其酸楚之情状、残酷之手段,以唤醒我国国民。”(见《晚清文学丛抄·小说戏曲研究卷》)1994年,还在日本仙台医专留学的青年鲁迅,收到朋友任克任寄来的《黑奴吁天录》一书,读后十分感慨,于是写信给好友蒋抑卮抒写心绪:“……乃大欢喜,穷曰读之,竟毕。拳拳盛意,感莫可言。……曼思故国,来日方长,载悲黑奴前车如是,弥益感喟。”(《鲁讯全集》11卷321页)林译小说中的《巴黎茶花女遗事》、 《迦茵小传》等优秀作品,热情地歌颂了青年男女对坚贞纯真的爱情执着专一的追求,也激发了中国青年一代的反封建意识,传播了西方以个性解放为代表的新思潮,带有明显的启蒙主义色彩。正如严复的诗句所说:“可怜一卷茶花女,断尽支那荡子肠”。因此,人们不无根据地认为,包括青年鲁迅在内的当时有血性的许多中国人,往往是通过林译小说,迅速地吸收了反帝反封建的若干思想营养,萌生出变革图强的强烈要求,才以种种不同的形式投身到中国的现代化事业之中的。 其次,林译小说比较系统地介绍了西方主要的文学流派和主要作家,给孕育期的中国近现代文学提供了可以学习、仿效的艺术范本,促进了中国第一代作家、艺术家的脱颖而出、迅速成长。据周作人回忆,他和青年鲁迅都曾是林译小说热心的读者。1902年鲁迅赴日留学前,专门以《巴黎茶花女遗事》一卷留赠周作人;1904年,又从日本给周作人寄去林译小说《利俾瑟战血余腥记》、《滑铁庐战血余腥记》、《撒克逊劫后英雄略》等。1906年周作人也赴日留学以后,阅读林译小说仍然是周氏兄弟共同的爱好。从最早的《巴黎茶花女遗事》到1909年鲁迅回国后购买的《黑太子南征录》,都曾是他们兄弟喜欢的读物。鲁迅当年在日本决定弃医从文,首先注重的不是自己创作,而是介绍和翻译。他当时的翻译作品,如《月界旅行》、《地底旅行》、《斯巴达之魂》等,在运用文言、意译为主、适量删改等方面,与林译小说的风格也有很多相似之处。周作人则在自己的回忆录中指出:晚清文人中林纾对他的影响最大,因为大量地阅读林译小说,才“引我到西洋文学里去了”。他在自己翻译的西方小说集《点滴》的译序中明白无误地写道:“我从前翻译小说,很受林琴南先生的影响。”林纾辞世以后,周作人公允地指出:“他介绍外国文学,虽然用了班、马的古文,其努力与成绩绝不在任何人之下。……老实说,我们几乎都因了林译才知道外国有小说,引起一点对于外国文学的兴味,我个人还曾经很模仿过他的译文。”(《林琴南与罗振玉》,《语丝》周刊,1924年12月1日)。 五四时期最伟大的诗人郭沫若,则在其自传《我的童年》中热情洋溢地说道:“林译小说对于我后来的文学倾向上有决定影响的,是Scott (司各德)的《Ivanhoe》,他译成《撒克逊劫后英雄略》。这书我后来读过英文, 他的误译和省略处虽然不少,但那种浪漫主义的精神他是具象地提示给我了。我受Scott的影响很深,这差不多是我的一个秘密。 我的朋友似乎还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我读Scott的著作也并不多。 实际上怕只有《Ivanhoe》一种,我对于他并没有深刻的研究, 然而在幼时印入脑海中的铭感,就好象车辙的古道一般,很不容易磨灭。”他还说林纾翻译的莎士比亚的戏剧故事集《吟边燕语》“也使我感到无上的兴趣,他无形之间给了我很大的影响。”众所周知, 中国第一个话剧团体春柳社, 1907年在日本演出的最成功剧目《黑奴吁天录》,就是根据林纾所译美国作家斯脱夫人的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改编而成的。正是由于该剧上演大获成功,才垫高了年轻的春柳社同仁从事创作和演出的起点,激发了柳社同仁继续从事新兴话剧事业的动力,形成了五四以前中国新兴戏剧运动的第一个高潮。由此看来,林译小说的历史功绩,显然已经从文学开拓到戏剧,理应考虑可否把林译小说看作中国近现代文学艺术孕育、发展的基石之一,催生的动力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