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崛起:文化的冲突与文学的选择 “五四”作为中国现代文化、中国现代文学的肇始,其开端本身就是一首辉煌的好诗。濡染于这一大的文化、文学氛围下的中国现代乡土小说,一开始就表现出了它不凡的起势,并为后来整个中国乡土小说的发展,留下了丰厚的富藏和启悟。考察“五四”(20年代)乡土小说的勃兴与收获,我们可以有多样的视野,在文学—文化视界下检视中国现代乡土小说的肇始与最初的实绩,我们会清楚地看到,现代乡土小说的崛起与收获,乃是两种文化冲突、催发,与文学自身自觉选择的结果。 认真说来,“乡土文学”的大量涌现、崛起,是20年代中期的事。寓居北京、上海等现代都会的文学青年,在现代文化勃兴、开放的异地,写着闭塞、遥远但却熟悉的故乡,抒发着他们爱与恨相胶结的情愫。但现代乡土文学的诞生,其渊源却要早于此,其最初的源头无疑应当追溯到“五四”前后。 “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中国文化的一次重要的现代转化运动。它给沉闷闭锁的华夏古国吹进了缕缕新风。包括马克思主义在内的西方近、现代进步的文化思潮,作为一种异质于封建文化的新文化,最先在中国发达的现代都市传播。而远离现代文明的闭塞的乡村,却继续保持着小农宗法的封建文化。这样,城市文化因较多地汲取异质文化的进步营养,便以其现代品格,作为古老乡村文化的对立物而存在。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感发下,一批祖居偏远乡村的知识青年从乡村走入都市。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启悟感召,以及自我都市生活的体验感知,使他们完成了两种觉醒:一方面是对于古老的乡村文化的觉醒;一方面是对于现代都市生活的文化觉醒。于是,在这种新的文化环境中,一方面,他们汲取着城市文化的营养,反顾着批判着封闭的落后的乡村文化;同时,也表现着此间对于都市文化的自我心理上诸多的冲突、焦灼、痛苦及调适。于是,一种奇异而又正常的文学现象出现了,以描写乡村生活,审视乡村文化为内容的乡土文学,却因了城市文化的催发而崛起于“五四”新文坛。 以倡导“民主”“科学”为内容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在其本质上是一次“人”的自觉、“人性的解放”的文化运动。这一带有鲜明“现代”胎记的文化思潮,在不同的社会文化系统中,以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政治思想界的“劳工神圣”的思想的传播,与文学领域里“为人生”启蒙的文学思潮的高涨,无不导源于“人性的解放”的文化思潮,它们又都给“乡土文学”作家以直接的、巨大的影响。 1918年11月16日,蔡元培在天安门广场前,为庆祝协约国取得大战胜利的演讲中,高呼“劳工神圣”的口号。李大钊于蔡元培讲演的同月,作题为《庶民的胜利》的演说,将德国战败视为“庶民的胜利”,“劳工主义战胜”,并预言:“今后的世界,变成劳工的世界”。1920年5月,恰值《新青年》出版“劳动节纪念专号”, 蔡元培又一次书写“劳工神圣”的题词,刊于该期。一时间,“劳工神圣”的口号在青年知识界风行一时,“劳工神圣!劳工神圣!与劳工为伍!与劳工为伍!这种声浪在杂志界和报章上也闹得够高了,一般讲新文化的青年,都免不掉要讲几声。”(注:义璋:《讨论怎样过我们的署假生活》,《民国日报》副刊《觉悟》,1920年6月17日。)这不啻是一种昭告, 它表达了一般知识分子在新文化思潮的濡染下,对处于社会底层的“人”——劳动者的一种新的认识,一种新的态度。 正是在这种思潮下,处于社会最底层、占我们这个民族绝大多数的农民,他们的生存状况,他们的行为方式,他们的文化心理……日益为社会所重视。《新青年》于1918年第4卷第3号开始在《社会调查》栏内,刊载关于农民问题的讨论,以及乡村风俗文化的情况介绍。同期的《震泽之民》(张祖荫)一文,正是一篇乡村生态的报告。文章对勤劳耕作,兼作纺织的震泽之民,“获利虽巨,仍十室九空,年丰啼饥,冬暖号寒,能无忧衣食者,百不得一二”的惨状,详细予以披露。刊物“编后附言”(陶履恭)中说:“更望张君此后有更为详细的研究,投稿本报,在都市之读者亦可藉知乡间之真况。”表达了《新青年》同仁对农民的关怀之情。嗣后,《新青年》不断有这类文章刊出。(注:1920年《新青年》第7卷第2号《社会调查》栏刊载孟真《山东一部分的农民状况大略记》,文章对农民一日、一年的生活起居详细予以介绍,并考察了“农民的道德”、“农民的思想”;第7卷第5号刊载萧澄《山西正面一部分的社会状况》。同期周建人《绍兴的结婚风俗》,详细介绍绍兴乡村婚俗,指斥其中种种“黑暗”;第8卷第1号刊载马伯援《湖北河南间底风俗》,调查指出,民国之后,乡村兵匪横行,迷信成风,社会风气更坏。以上只是对1920年一年间的不完全整理,藉此可见一斑。)同时期的其他报刊对农民问题也给予了充分的注意。1920年创刊的《醒农》,仅从刊物命名就足见创办者的用心。他们把“促农民之觉悟”,“谋农业之改进”(注:《发行〈醒农〉的用意》,《醒农》第1期, 1920年5月。)定为刊物的宗旨。《钱江评论》也强调提倡新思潮的人, 决不可忘了农民。(注:《代农民呼吁》,《钱江评论》1920年4月。 )1919年2月,李大钊在《晨报》发表了《青年与农村》一文, 对于农民在中国社会政治生活中的地位,对于中国农村的黑暗状况,以及青年应取的态度,都作了明确的阐述。李大钊认为,“要把现代文明,从根底里输入到社会里,非把知识阶级与劳工阶级打成一气不可”,而“我们中国是一个农国,大多数的劳工阶级就是那些农民。他们若是不解放,就是我们国民全体不解放;他们的愚暗,就是我们国民全体的愚暗;他们的生活利病,就是我们政治全体的利病”。他号召青年应当到农村去,“开发他们,使他们知道要求解放,陈说痛苦”,帮助农民“脱去黑暗”。这种尊重劳工,关心农民的社会思潮,以及稍后兴起的农民运动,给当时包括“乡土文学”作家在内的广大新文学者以巨大的刺激和启悟,它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并开阔了作家们的思想、艺术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