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1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455 (2000)01-0069-05 “物化”论是中国古典美学和文艺心理学中的一个重要而又独具特色的审美心理范畴。对此范畴,学人在专著或专论中均已有所涉及,但论述未够深入和集中。本文拟就对此论题作一些议论。 在对中国古典美学的研究中,有这么一些议论,认为研究中国古典美学范畴或其他命题,不一定与西方美学范畴或命题作比附、或寻找依据。有些论者还认为,如果这样做就叫做“失语”。这一议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对的。研究中国古典美学时,一定要与西方美学作牵强比附,是不可取的。因为,就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甚至东西方、南北方,其美学理论,当然自有其特色,有其独特的审美思维方式和规律,这是其个性,如果失去其所特有的审美思维方式和规律,即失去其个性,也就失去了这一事物本身。但就审美思维方式和规律来说,如哲学思维、逻辑思维方式和规律一样,人类也有着共同的特征,这就是共性。没有共性,个性也不会存在。所以,我们研究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或一个时代的审美思维,既要看到其个性,也要看到其共性。这样,才能做到我们的研究既不“失语”,又不至于我们的话语在整个人类社会审美思维中无所附丽。本文为何要作这一番议论?因为这是中国美学研究中的一个比较重要的而又带普遍性的问题,如果这一问题弄不清楚,以下议论便不能成立。 荀子云:“心忧恐……故向万物之美而盛忧。”比较早地说到了物化现象。但在中国古典美学中,突出地说到物化的是庄子。在《齐物论》中,庄子以“庄周梦为胡蝶”为例,提出了“物化”说: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遽遽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庄周梦为胡蝶,生动活泼,甚为得意,竟然忘记了自己是庄周,但梦醒之后,想到自己又是庄周,故感到惊奇而又可疑。这种人化为物、物我同一的境界,便称之为物化。 庄子在《秋水》里也描述了物化的境界: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对此,宣颖注云:“我游濠上之乐,则知鱼游濠上亦乐也。”就是说,对濠上儵鱼作审美观察时,庄子将自己的快乐感情“移入”了鱼的形态;游鱼姿态又反过来加深了庄子的主观感情。心乐和游鱼合二而一,产生了一种新的审美意境:“鱼之乐”。这也是一种物化的境界。 以上二例,是庄子的哲学物化思想,艺术创作中的物化理论也是基于哲学上的物化思想的,而哲学上的物化思想也是与艺术创作的物化理论相通的。庄子说到了技艺创造或称工艺艺术创造中的物化境界。《庄子·达生》篇中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工倕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忘足,履之适也;忘腰,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 是说尧时的工匠倕工艺水平高超,他所造成的器物浑然一体,这是因为他在创造工艺时“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做到其主观意念完全融合于物之中,按照物的规律施巧,因而此时,自己也就变成物了。显然,这也是一种物化的境界。 《达生》篇还写了“梓庆削木为鐻”的故事: 梓庆削木为鐻,鐻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驱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 这里说的是观—成见鐻—加手,亦即观察—构思—塑造的创作过程。其中提出的“以天合天”可看作是庄子提出的关于艺术创作的法则。这“以天合天”可看作是类似于西方的审美心理距离说,是指在艺术创作和欣赏中,排除一切利害得失的考虑,使主客体保持一定的心理距离,才能创造出好的作品,或欣赏到艺术作品的神化境界。但这儿所说的“以天合天”,也包含了“物化”的内涵。因为所谓“以天合天”,就是指作者主观之自然与客观对象之自然的两相契合。整个故事说的就是这个“合”的过程,也就是物化的过程。 庄子的物化理论是十分丰富的,在《庄子》一书中,运用了许多事例作了生动的论述,如《养生》篇中讲的“庖丁解牛”,《达生》篇中讲的“痀偻承蜩”、“津人操舟”,《田子方》篇中讲的“列子学射”,《知北游》篇中讲的“大马捶钩”,除了表现庄子的审美心离距离的超功利性思想之外,还是他的物化理论的良好事例。 庄子的物化理论,在后代得到了很好的继承和长足的发展。刘勰是第一个将庄子的哲学物化理论运用到艺术审美创造与鉴赏中的美学家。他在《文心雕龙·神思》篇中提出了“神与物游”的著名美学命题:“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在这里,刘勰相当深入地探索了艺术创造性想象过程两方面的关系,即艺术想象内部心理要素的关系和外在表现媒介之间的关系,但他所集中论述的却是“神与物游”,即在艺术创作中主要通过艺术想象而实现艺术的物化过程。在整部《文心雕龙》中,这种艺术创造的物化理论是非常突出的。如论及“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神思篇》)、“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明诗篇》)、“窥情风景之上……情往似赠,兴来如答”(《物色篇》),等等,均是物化理论的有代表性的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