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创作心理及其动因的描述,中国古代历来就有多种说法,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两种是“寂静出诗人”和“忧愤出诗人”。这在西方也大致相通,只不过中国有自己独特的轨迹和有所偏重罢了。可惜的是,对这种独特的轨迹及其理论特点,我们至今还缺乏系统的理解和研究,以至于在理论上显得薄弱零乱,形不成完整的学说。这篇文章就想尝试从一种中西比较的角度,通过对有关文献中一些资料的分析探讨,以求获得一种对中国古代心理美学思想方式的整体性理解,以请教于大方之家。 一 从表面上看,虚静出诗人和忧愤出诗人,这两种说法是相互矛盾的,一是强调创作状态首先要求内心宁静,平和,然后才能创作出情致高远的作品;而另一种则揭示出创作与剧烈的心理波动有直接的渊源关系,把心理的压抑和宣泄看作是创作的心理动因。其实,这正好构成了中国古代心理美学的阴阳两面,借用刘勰的话来说就是“肇自太极,幽赞神明”,构成了一种柔刚并济,阴阳互补的整体状态。 应该说,这种整体性状态不是一种逻辑的和理性的论说,而是一种生命存在状态的显示,所以它是一种描述性的,流动性的,呈现性的,由此向人们敞开了创作美学心理的门扉。这一点它和西方现代文艺心理学有理论形态上的不同。它在概念上和逻辑上没有什么限定,就象庄周之语“深闳而肆”,“其理不竭”,如同人和自然的生命状态一样生生不息。也就是说,艺术创作的根基是人的生命状态,而对于创作心理状态的探讨最终是对人的生命状态的体验和探讨,人们只有在对生命本原的追寻中才能获得它们的秘密。与此同时,更值得探讨的是,随着历史和文化的演进,中国的文艺心理美学中的阴柔一面似乎获得了更充沛的强调和应合,构成了其浓郁的东方特色。 关于“虚静出诗人”,我们最早可以在老子那里找到它的源头。这也是中国文艺美学体系成形的源头,不过,在《道德经》中,老子的理论似乎是自相矛盾的,他一方面提出了“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美无言”的美学理想;另一方面又对一般艺术持否定态度,提出“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在具体的美的表象形态和本原的美的本真存在之间难以取舍,最后不惜以牺牲前者作为代价。也许就老子的体验来说,艺术的本真就不是表象的,而是内在的,它不是表现出来的实体,而是生命能够达到的一种浑沌境界。而这一境界就与虚静相关: 致虚静,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 ——《道德经·十六章》 按老子的意思,“静”是体验和理解生命状态的关键,唯独有“静”,才能体验和理解“根”“命”“常”“明”等生命最本原的意蕴。如果说“根”谓之为生命的本原(来处),“命”谓之生命的劫运(去处),“常”谓之为生命的状态,“明”谓之为生命的理性把握,那么“静”自然就是一种对生命毫无遮蔽的体验和触摸了。这时候,人能够和整个宇宙自然溶为一体,息息相通,真正感受到一个运动着的(万物并作)、整体的混沌世界。这就是老子所说的“大美”,因为它是和那个“寂兮廖兮,独立不改”的混沌世界一样是“不可道”的,所以才有了“信言不美,美言不信”之说;正因为这种美来自于“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博之不得”的“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所以不可能用外在表象形式表现出来,而只能通过内在的体验方式来实现。 这在理论上也是说得通的。也可以这么说,老子所追寻的“大美”是一种绝对的本体艺术,它不是语言,不是形体和声音,而是一种生命存在本原的体验;它需要一种超越世俗时间和空间的自由,在一种不受既定概念和观念束缚的“恍兮惚兮”中体验到自我生命的整体存在。同海德格尔的“与神性同在”的终极关怀不同,老子的这种本体论的美学基于个人生命与宇宙存在的同构状态。这种状态不仅超越了客体,也超越了主体,而且沟通了意识和潜意识,达到了一种灵与肉浑然一体、自我与自然无法分离的境界。如果换一种说法的话,老子愿意把这种状态比喻为婴孩,因为婴孩不同与成人,他们刚刚从自然中分离出来,还不能把自己的意识集中于某一点上——这也就意味着他们还不能限制自己的意识和思维,用一种意识去排斥另一种意识,是一部分意识处于亢奋状态,而另一部分处于被压抑状态;相反,他们的意识是向所有的方向敞开的,没有任何遮蔽,所有的感觉都包容在意识之中,接纳着所有的外在信息。 老子不喜欢成人的状态,甚至不喜欢集中精力的思维方式,这似乎和后来的庄子有所不同,因为庄子是讲究“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的。因为从思维角度来说,集中意识就意味着限制意识,一个人越是成为某一方面的专门家,也就意味着在整体存在方面失去得越多。在这种情况下,通向潜意识的小径不仅是黑暗的,而且是未知的,而思维的混沌状态对于理性来说,它是非理性的;对于逻辑来说,它是非逻辑的。这样很难进入虚静状态——因为有意识的,同时有限定的思维将一直打扰你,不容许你进入。 这也就构成了本体存在的悖论:人不可能离开意识思考认识到自己,但是当你集中思考的时候又不可能获得自己的存在。这也正是老子所说的“道可道,非常道”的悖论。既然如此,就不可能用理性的逻辑的思考方面去接近它体验它和拥有它,而只能通过“专气致柔”,进入一种“惟恍惟惚”“窈兮冥兮”的状态才行。因为只有通过这种方式,人才能达到一种大美、大象、大音的生命境界。而这才是人本原、本真的存在( to be),是生命的一种大欢喜、大满足。人的精神超越了限定,超越了因果关系,进入了未知,真正从功利的、机械的、程序化的困境中解脱了出来。